李大山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满屋的暖意和笑声。
桌上的兔肉还冒着热气,沐天佑脸上的兴奋和骄傲僵住了。
沐卫国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大哥,你……你说啥?”
王秀兰一把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
“张屠户家的二小子,张铁牛!”李大山喘着粗气,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黑漆漆的山脉轮廓,“傍晚去山脚砍柴,就没回来!他婆娘去找,只在林子里找到一地的血,还有……还有半截被扯烂的裤腿!”
“人呢?”沐卫国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李大山的胳膊。
“没了!啥都没了!”李大山的声音带着哭腔,“地上有一道好粗的拖拽痕迹,一直往大黑山深处去了!那根本不是人能弄出来的!是山里的东西……是山鬼啊!”
山鬼!
这两个字像一道寒气,瞬间钻进屋里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沐天佑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他想起自己今天也是独自一人进了山,一股后怕的冷汗从脊背上冒了出来。如果……如果他再往里走一点呢?
沐卫国松开李大山,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喃喃自语:“张铁牛那小子,壮得跟头牛一样,怎么会……”
“现在村里都乱套了!”李大山急得直跺脚,“张屠户拿着杀猪刀就要冲上山,大伙儿都拦着呢!卫国,添丁,你们是村里有本事的猎人,快去看看吧!”
沐卫国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大儿子。
沐添丁从始至终都没说话,他放下碗筷,站起身,拿起挂在墙上的弓箭,熟练地检查了一下。
他的动作不快,却很稳,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爹,你和娘在家,看好天佑和天娇。”
他的话不多,却不容置疑。
“哥!”沐天佑也跳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沐添丁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三个字。
沐天佑还想争辩,却被沐添丁的眼神制止了。那不是责备,而是一种不容反抗的命令。他只能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沐添丁背上弓箭,对李大山说:“走吧,支书。先去看看现场。”
夜色深沉,整个村子都亮起了火把,人心惶惶。
张屠户家院子里,一个中年妇人哭得死去活来,几个汉子死死拉着双眼通红的张屠户,他手里那把杀猪刀在火光下泛着瘆人的白光。
“放开我!我要去给俺儿报仇!我要剐了那畜生!”
沐添丁没有进院子,只是站在人群外围,听着村民们的议论。
“肯定是山鬼!我早就说了,这半年山里不对劲!”
“天杀的,铁牛多好的后生啊……”
“这大晚上的,谁敢上山啊,不是去送死吗?”
沐添丁穿过人群,找到了张屠户家的大儿子张铁柱。
“铁柱哥,带我去铁牛出事的地方。”
张铁柱眼睛也是红的,他点点头,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领着沐添丁往山脚走去。
出事地点离村子不远,就在一片小树林边上。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凝固,旁边散落着几根砍好的木柴,还有那条被撕得粉碎的裤腿。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道拖拽的痕迹。
不像人,也不像普通的野兽。那痕迹很深,很宽,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沉重的东西,硬生生从泥土和落叶上碾了过去,带着一个人,消失在黑暗的山林深处。
沐添丁蹲下身,捻起一点泥土,又看了看那道痕迹。
他沉默了很久。
“添丁,你看出来是啥玩意儿了吗?”一个后生小声问。
沐添丁摇了摇头。
“今晚不能上山。”他站起身,“太黑了,进去就是给它加餐。”
他看向张铁柱:“铁柱哥,让大家先回去。明天天一亮,组织人手,带上武器,再进山找。”
他的话很冷静,让慌乱的众人找到了主心骨。
这一夜,没人能睡得着。
大黑山的阴影,笼罩了整个村子。
之后的好几天,村里组织的搜山队都一无所获。除了最开始发现的那点痕迹,张铁牛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山鬼的传闻愈演愈烈,村里人连白天都不敢靠近山脚了。
生活还要继续。
几天后,公社的大喇叭响了,通知各家各户,国家有政策,公社小学正式开学,所有到了年纪的娃娃都得去上学。
沐家的天娇,今年正好九岁。
晚饭桌上,沐母忧心忡忡地开口:“这节骨眼上,还让娃儿去上学?那学校离村子可不近,路上要是……”
她没敢说下去。
沐天佑也帮腔:“是啊,娘,太危险了!要不让小妹晚一年再去?”
沐卫国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要去。”
开口的是沐添丁。
他给天娇夹了一筷子菜,淡淡地说:“越是这样,越要读书。不能一辈子困在这山里。”
他的决定,家里没人能反驳。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沐添丁就起了床。他没跟任何人说,独自一人去了县城。
直到傍晚,他才回来。
他走进院子,把一个用油纸包得好好的东西递给了正在跟天佑玩耍的天娇。
“给你的。”
天娇好奇地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崭新的练习本,还有三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和一个小小的铁皮文具盒。
“哇!”天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是书!哥,这是给我的吗?”
在那个年代,一套新本子和铅笔,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了不得的奢侈品。
沐天佑都看直了眼。
沐添丁点点头。
天娇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她仰起小脸,认真地看着沐添丁。
“哥,我一定好好读书!”
沐添丁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嘱咐她:“在学校听话,有困难就跟哥说。”
开学那天,沐添丁亲自送天娇去学校。
从村子到公社小学,要走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
天娇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沐添丁话不多,只是偶尔应一声,但他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周围的风吹草动上。
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学校那几间红砖瓦房。
校门口已经有不少家长和孩子,一片嘈杂。
沐添丁把天娇送到教室门口,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混在一群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中间,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天娇回过头,冲他用力地挥了挥手。
沐添丁也对她点了点头。
看着妹妹走进教室的背影,沐添丁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妹妹一直读下去,走出这片大山。
他在校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才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他走得不快。
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但另一半,却因为大黑山里的那个未知的东西,悬得更高。
保护家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
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对抗任何未知的危险。
就在他路过一片长满灌木的陡坡时,脚步忽然停住了。
那是在小路下方约莫七八米远的地方,一丛荆棘上,挂着一片东西。
一片破布。
布的颜色是灰扑扑的,上面,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沐添丁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记得很清楚,张屠户的婆娘哭喊时说过,她儿子张铁牛出事那天,穿的就是一件自己做的灰色土布褂子。
而这个位置……离公社小学,只有不到一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