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沐添丁是被一阵寒风冻醒的。
他睁开眼,屋子里静悄悄的,娘和弟妹都还在睡。
可他心里却咯噔一下。
不对劲。
空气里,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
是熏兔的肉香。
尽管他已经把熏兔埋进了土里,但那股霸道的香味,经过一夜的发酵,还是从泥土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顽固地盘踞在自家这小小的院落上空。
在食物匮乏的年代,肉香,就是最原始的信号。
它代表着富足,也代表着……危险。
果然,院子外面很快就有了动静。
先是邻居家的王大婶,端着个破桶准备去井边,走到沐家门口时,鼻子用力抽动了几下。
“什么味儿……这么香?”
她自言自语,脚步都慢了下来,伸长脖子往院里瞅。
院墙是破的,根本挡不住什么。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人被吸引了过来。
早起上工的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沐家门口,交头接耳。
“是肉!绝对是肉味!”一个瘦得脱了相的男人肯定地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沐家?他们家哪来的肉吃?昨天不还快饿死了吗?”
“谁知道呢?难道是沐卫国那老实疙瘩转性了,敢进山了?”
“不可能!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那山里有狼!”
议论声越来越大,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揣测。
穷山恶水,人心也是一样。
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尤其见不得一户快饿死的人家,突然飘出肉香。
沐添丁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外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一张张菜色的脸上,全是贪婪和疑惑。
麻烦来了。
他心里一沉。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自动分开一条道。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是刘红兵。
村里的民兵,也是最爱“抓典型”、“抓思想”的积极分子。
仗着自己读过两年书,又跟公社的干部有点亲戚关系,在村里向来横着走。
“都聚在这干什么?不用上工了?”刘红兵呵斥着人群,一副领导派头。
有人立刻凑上去,谄媚地指着沐家的院子。
“红兵,你来得正好!沐家不对劲,他们家在偷吃肉!”
“对!这年头,哪来的肉?肯定不是正道来的!”
刘红兵的眼睛瞬间亮了。
抓到典型了!
他几步冲到沐家破旧的木门前,抬脚就踹。
“砰!”
木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沐添丁!滚出来!”
刘红兵的叫嚣传遍了整个院子。
屋里,王秀兰和两个孩子都被惊醒了,脸上满是恐惧。
沐添丁对他们做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身形虽然单薄,却把身后的家人挡得严严实实。
“大清早的,喊什么?”
刘红兵见他出来,气焰更盛,用手指着他鼻子。
“喊什么?沐添丁,你长本事了啊!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进山打猎,搞资本主义投机倒把!”
这话一出,周围的村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投机倒把,这可是个大罪名。
沐添丁却很平静。
他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也想好了说辞。
“刘红兵,说话要讲证据。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证据?”刘红兵冷笑一声,指着空气里还没散尽的香味,“这满院子的肉味就是证据!你还敢狡辩?”
沐添丁摊了摊手。
“我没狡辩。我家的确有肉,不过,不是打的。”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
“是我昨天在山脚下捡的。一只兔子,被冻死在雪地里了。捡死物,不算投机倒把。”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
这个年代,虽然禁止私人打猎,但捡拾一些山里的东西,只要不是太过火,队里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红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周围的村民也议论纷纷。
“捡的?运气这么好?”
“不好说,万一真是呢?”
刘红兵脸上挂不住了,他就是想借题发挥,找沐家的麻烦。
“捡的?你说是捡的就是捡的?谁给你作证?”
他蛮横地说道。
“我必须进去搜查!看看你是不是还藏了别的东西!万一你私藏猎枪弓箭呢!”
说着,他就要往里闯。
沐添丁站在原地没动,挡住了他的去路。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刘红兵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伸手就要推开沐添丁。
就在这时,一道沉默的身影,从沐添丁身后走了出来,站定在门槛前。
是沐卫国。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他穿着破旧的棉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风霜的刻痕。
可他往那里一站,就好像一座山。
一座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
刘红兵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沐卫国,这个平日里在村里闷声不响,谁都能踩一脚的老实人,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沐卫国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整个人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可就是这块石头,挡住了刘红兵的路,让他心里莫名发怵。
“你……你想干什么?”刘红兵色厉内荏地喊道,“沐卫国,我警告你,你这是妨碍公务!你想造反吗?”
沐卫国还是不说话。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麻木,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星幽幽的火。
被生活压垮了半辈子的男人,在家人受到威胁的这一刻,终于挺直了那弯曲的脊梁。
僵持。
死一样的僵持。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大清早的,都堵在人家门口干什么!?”
是生产队的张队长。
张队长五十多岁,在村里威望很高,为人也还算公道。
他拨开人群走进来,看了一眼这架势,就猜到了七八分。
“队长,你来得正好!”刘红兵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告状,“沐家私自搞资本主义,被我抓住了,他们还想暴力抗法!”
张队长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门口的沐家父子。
他走到院子前,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
“什么资本主义,不就是一点肉味吗?”
张队长皱着眉。
“添丁,怎么回事?”
沐添丁把刚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队长,就是雪地里捡了只冻死的兔子,寻思着给家里弟妹补补。真不是打的。”
张队长点点头,看向刘红兵。
“听见了?人家是捡的。一只兔子而已,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现在是春耕要紧,还是你抓“典型”要紧?”
他的话很不客气。
“全村人都勒紧裤腰带呢,别为这点小事耽误了正事。都散了,散了!”
张队长挥了挥手,开始驱散人群。
村民们见没热闹可看,队长又发了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刘红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被队长当众训斥,丢了面子,心里恨得牙痒痒。
他恶狠狠地瞪了沐添丁一眼。
“算你走运!”
说完,他才不甘不愿地转身离开。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平息了。
沐添丁松了口气,转身想跟爹说句话。
可他一回头,却愣住了。
他看到,沐卫国那宽大的破棉袄下摆里,露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镰刀的木柄。
正是昨晚,他爹在月光下,一下一下,磨了半宿的那把旧镰刀。
刀身被塞在裤腰里,只露出一个不起眼的柄。
可沐添丁却觉得,那截木柄,比刘红兵的红袖章,要慑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