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被碾为齑粉,从出料口哗哗地流淌下来。
轰鸣声戛然而止。
山谷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台巨大的矿石破碎机,还在嗡嗡地轻微作响,仿佛一头刚刚饱餐一顿的钢铁巨兽,在惬意地打着饱嗝。
所有人都被这粗暴直接的力量震慑住了。
那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场面。
那是工业的力量,是金钱的力量,更是沐添丁不容置喙的决心。
德顺叔的嘴还张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想说点什么,想找回一点长辈的威严,却发现喉咙里干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可笑?
沐添丁说他那点眼红很可笑。
现在看来,何止是可笑,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人家要干的,跟自己心里盘算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沐添丁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对着那几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年轻人。
“还愣着干什么?把帆布盖上!晚上下雨就麻烦了!”
“哦!哦哦!”
几个年轻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干活。他们再看向沐添丁时,已经不只是佩服,而是带上了一丝敬畏。
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添丁哥,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村子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
沐添丁的“猎户之家”彻底推倒重建,地基打得又深又牢。三台巨大的机器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到位,电工拉来了全新的电缆,水管也重新铺设。这里不再是一个农家乐,而是一个初具雏形的现代化加工厂。
村民们每天路过,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看上几眼,议论纷纷,却再也没人敢当着沐添丁的面说三道四。
德顺叔彻底蔫了,整天待在家里,连门都很少出。他老婆几次想上门去探探口风,都被他给骂了回来。
沐添丁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在工地上监工,晚上还要研究那些设备的说明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但精神头却越来越足。
这天下午,邮递员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慢悠悠地进了村。
“沐添丁!有你家的信!是封挂号信!”
正在指挥工人铺设管道的沐添丁愣了一下,随手擦了擦手上的泥。
“谁寄来的?”
“不知道,市里教育局的。”
教育局?
沐添丁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念头就是妹妹天娇。算算时间,高考成绩也该出来了。
他急忙跑过去,签了字,拿过那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很厚,上面“录取通知书”五个红色大字,烫得他心头发热。
他没拆,攥着信封就往家里跑。
天娇正在院子里洗菜,看到哥哥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有些奇怪。
“哥,怎么了?”
沐添丁一句话不说,把信封塞到她手里。
天娇看着信封上的字,洗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水珠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盆里。她有些不敢接,又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哥……我……”
“自己拆开看。”沐添丁的声音很稳,但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天娇深吸一口气,用还在滴水的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一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躺在里面。
“长白师范大学,中文学专业……”
天娇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念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她抬起头,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考上了!
她真的考上了!
沐添丁一把拿过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认每一个字都没错,这才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好啊!”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咱家,出大学生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整个小山村。
沐家的门槛,第一次被踏得这么频繁。东家送来几个鸡蛋,西家提来一只老母鸡,就连一直躲着的德顺叔,也让老婆送来了二十个鸡蛋。
言语之间,全是恭贺和羡慕。
天娇成了整个村子几十年来,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孩子。
晚上,沐添丁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兄妹俩坐在灯下,谁也没怎么说话,却都觉得心里满满当当。
“娇娇。”沐添丁喝了一口酒,脸膛红红的。
“哥。”
“好好读书,以后当老师,教书育人。”
沐添丁的声音不高,却异常郑重。
“当老师好,稳定,受人尊敬,不像哥,整天在泥里土里打滚。”
天娇的眼圈又红了。她知道,哥哥为了这个家,为了她能安心读书,吃了多少苦。摸索着学习上山打猎,后来又一力扛起这个家。
“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开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沐添丁开着矿区那辆半新不旧的皮卡车,载着妹妹和她的行李,往市里去。
一路上,天娇很兴奋,叽叽喳喳地问着关于大学的一切。沐添丁一边开车,一边耐心地回答着。他去过省城,见过大世面,但在妹妹面前,他愿意把那些见闻都说给她听。
车子开进市区,高楼大厦越来越多,马路也越来越宽。
长白师范大学的校门口,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到处都是前来报到的新生和家长。
沐添丁把车停在路边,帮妹妹把行李扛了下来。一个大皮箱,一个装满被褥的编织袋。
“哥,我自己来吧。”天娇看着哥哥被汗水浸湿的后背,有些心疼。
“没事,你拿好通知书就行。”
沐添丁扛着行李,带着妹妹,在人群中穿梭,找到了中文系的报到点。办完手续,领了宿舍钥匙,他又马不停蹄地把妹妹送到宿舍楼下。
“哥,你回去吧,我自己上去就行了。”
“我把你送上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宿舍是六人间,已经有三个女孩在了。看到沐添丁扛着大包小包进来,都好奇地看过来。他一身的尘土,穿着沾了泥点的工装裤,跟周围那些穿着光鲜的家长格格不入。
沐添丁毫不在意,帮妹妹把床铺好,被子铺平,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好。
“钱够不够?我这里还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要塞给天娇。
“够了哥,你给的已经够多了。”天娇连忙推了回去。
“在外面,别省着。没钱了就给哥打电话。”沐添丁把钱硬塞进她的口袋里,“跟同学处好关系,别让人家看扁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天娇红着眼眶不住地点头。
“行了,我走了。厂里还有一堆事。”
沐添丁转身,大步走出了宿舍。
他没有回头。
一直走到楼下,他才停住脚步,抬头看向那个小小的窗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走向校门口。
走到那块刻着“长白师范大学”的巨大石碑前,他又停了下来。
身后是热闹非凡的校园,充满了青春和希望。
他看着妹妹走进大学校园,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背着一个新书包,汇入那片朝气蓬勃的人群里,渐渐变得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沐添丁就那么站着,靠在他的皮卡车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久久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