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暖。
长白山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雪,终于在连绵的春雨和渐暖的日头下,化成了千万条细流,汇入山脚的溪河。
黑土地重新露了出来,带着一股子翻新过的湿润气息。
沐添丁把最后一捆晒干的草药搬上牛车时,天边正烧着火红的晚霞。
“都齐了。”他对身边几个互助小组的汉子说。
“添丁哥,这次能卖个啥价?”一个叫二柱的年轻人凑过来,脸上是藏不住的期待。
沐添丁没说话,只是拍了拍那鼓鼓囊囊的麻袋,拿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
“驾!”
牛车吱呀呀地动了,朝着几十里外的收购站走。
三天后,牛车回来了。
消息长了翅膀一样,瞬间飞遍了整个村子。
互助小组的人都聚在了沐添丁家的院子里,连不是小组的人也围在外面,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沐添丁没多余的话,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解开,里面是厚厚一沓大小不一的票子。
“这次的草药,品相好,赶上了价。一共卖了三百六十三块。”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
三百六十三块!
这笔钱,对这些一年到头土里刨食,兜里掏不出几块钱的庄稼汉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
“扣掉公社的提留,再留下二十块做小组的日常开支,剩下的,按人头分。”
沐添丁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账本和算盘,开始拨弄。
他算得不快,但很稳。
“张大山,出工二十个,分红三十块二毛五。”
“李二柱,出工二十个,分红三十块二毛五a五。”
……
他一个一个地念名字,一个一个地发钱。
拿到钱的人,手都在抖。
有人把钱揣进怀里,拍了又拍,还是不放心,又掏出来数了一遍。
“俺的娘欸!三十块!这比俺家老婆孩子忙活大半年挣得都多!”
“添丁,你真是活菩萨!”
“以后俺就跟你干了!”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狂喜。
沐添丁把最后一份钱发完,把账本合上。
“行了,钱都拿好,别丢了。”
他站起身,准备回屋。
人群却没散,反而围得更紧了。
“添丁哥,下回啥时候再上山?”
“是啊,俺也想加入你们小组!”
“添丁,你给个话,以后怎么干,我们都听你的!”
吵吵嚷嚷的声音,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沐添丁抬了抬手,院子又安静下来。
“草药不能往死里挖,得让它长。下一趟,得等入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期待的脸。
“不过,山里不止草药。”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谁都知道,沐添丁是村里最好的猎手。
“想跟着我进山的,明天天亮前,到这儿集合。丑话说在前头,打猎不是挖草药,有危险,怕死的别来。”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转身进了屋,把喧嚣关在了门外。
屋里,母亲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
一盘炒鸡蛋,一盘酸菜,还有一大盆苞米糊糊。
天佑和天娇围在桌边,眼巴巴地瞅着。
“天娇,今天在学校学习咋样?”
天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哥,你看,老师今天表扬我了,我的算术考了第一名!”
沐添丁接过那张写着鲜红“100”的卷子,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下。
“嗯,不错。”
“天佑,你这几天鼓捣啥?”
“我今天跟二爷爷学了怎么看野鸡的脚印!”天佑挺起胸膛,一脸骄傲,“二爷爷说,再过两年,我就能独自上山了!”
沐添丁笑了,那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笑。
他坐到桌边,端起碗大口喝着苞米糊糊。
曾经,他以为这个家就要倒了。
现在,屋里有饭菜香,有家人的笑声,院外有指望他带着大伙儿过好日子的人。
一切都在变好。
吃完饭,母亲收拾着碗筷,轻声问:“你真要带那么多人进山?”
“嗯。”
“山里不安全,人多了,乱。”母亲有些担忧。
“我知道。”沐添丁接话,“就带几个靠得住的。开春了,得给家里添点肉,也得攒点钱,天佑天娇都大了,以后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他还想着,苏婉那丫头,复习也需要营养。
上次送书过去,看她那瘦弱的样子,风一吹就能倒。
夜深了,沐添丁走出院子,习惯性地朝知青点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间小屋的窗口,还透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是煤油灯的光。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真能下功夫。
他心里盘算着明天进山的路线。
必须找个稳妥的地方,弄点好东西回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沐添丁家的院子里就站了七八个汉子。
都是村里最壮实,手脚最利索的。
“添丁哥,家伙都带了。”
锄头,柴刀,还有人背着自制的土弓。
沐添丁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刘红兵来了吗?这次需要炸药,我们不走老路,去个李大爷指点的地方。”他摊开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简易地图,在上面指指点点,“我们去黑瞎子沟的东边,那边有片桦树林,开春了,狍子喜欢去那啃嫩芽。”
“黑瞎子沟?那地方可邪乎!”有人小声嘀咕。
“所以说我们去东边,离沟远着呢。”沐添丁把地图收起来,“都打起精神,进山不许大声说话,一切听我指挥。”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村,融进了黎明前深蓝色的山林里。
山路难走,但对于这群常年靠山吃山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沐添丁走在最前面,他步子不大,却极快,像一头灵巧的鹿。
他的耳朵和眼睛,捕捉着林子里的一切信息。
风声,鸟叫,树叶的摆动。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他忽然停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所有人都停住了,屏住呼吸。
沐添丁蹲下身,捻起一点泥土。
还很新鲜的脚印。
不大,蹄印很深。
是野猪。
而且看样子,不止一头。
他的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起来。
狍子是添菜,野猪,那可是硬货!一头大野猪,能出上百斤肉,还能换不少钱。
他回头,对众人比了几个手势。
分头包抄,准备合围。
众人心领神会,立刻散开,悄悄地朝脚印延伸的方向围拢过去。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每个人都攥紧了手里的武器,汗水从额角渗出。
就在包围圈即将形成,沐添丁准备发出信号的瞬间。
“添丁哥!!”
一声凄厉的喊叫,从队伍的后方传来。
是二柱的声音。
沐添丁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
他猛地回头,只见远处,二柱连滚带爬地从一处密林里冲出来,脸上全是惊恐。
“别过来!快跑!”
二柱的声音都变了调。
“那……那不是猪!是个大家伙!黑的!站起来比俺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