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卫国走过来,站在沐添丁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院子里最后一点光。
磨刀声停了。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灶房里王秀兰压抑的啜泣和沐天佑小声的安慰。
“为啥磨刀?”沐卫国开口,嗓子有些干。
沐添丁依旧低着头,看着浸在水里的磨刀石,水面映出他模糊而冷硬的脸。
“防身。”他吐出两个字。
“防谁?”沐卫国追问。
沐添丁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指缓缓划过刀锋。一道浅浅的血痕出现在指腹上,他却浑然不觉。
沐卫国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里那股不安愈发强烈。他这个儿子,从小就犟,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今天这事,显然是触了他的逆鳞。
“为了刘红兵?”沐卫国干脆挑明了。
沐添丁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惦记着我家。”
这句不是回答,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沐卫国沉默了。他当然恨刘红兵,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可他是一家之主,是个活了几十年的成年人,他想的更多。
“为了那种人,把自己搭进去,值吗?”
“我娘哭了一下午,天佑吓得话都说不清。你说值不值?”沐添丁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暮色里黑得吓人。
那里面没有少年人的冲动,只有一片沉寂的,要将人吞噬的寒潭。
沐卫国的心重重一沉。他知道,劝不住了。任何道理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个家,差点就因为一个人的歹毒而散了。儿子心里的火,不烧掉点什么,是不会灭的。
“一把猎刀,能干啥?”沐卫国忽然话锋一转,瞥了一眼沐添丁手里的刀,“碰到野猪,一下就得给你崩飞。”
沐添丁没接话,只是重新拿起刀,准备继续磨。
“我进山,不止带刀。”
他的意思是,他还有陷阱,还有弓,还有那把用了多年的旧长矛。
沐卫国走到院子角落,拿起那根靠在墙边的长矛。矛杆是普通的杂木,因为年头久了,上面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纹。矛头更简陋,就是一截打尖的铁条,用麻绳和铁丝胡乱捆着,早就松动了。
“就用这个?”沐卫国掂了掂,语气里满是不屑,“这玩意儿,捅兔子都嫌费劲。”
沐添丁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父亲手里的长矛,那是他最常用的工具,也是他目前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可父亲说得对,这东西对付一般的野物还行,真要用来……它不够看。
它不够结实,不够锋利,不够致命。
沐添丁放下猎刀,站起身。他想做一把更结实的,至少,矛头不能是这么个破烂货。
他想到了办法。家里的破犁头上,有一块还能用。只要砸下来,烧红了,想办法打成形……
他正要往杂物堆走,沐卫国却先他一步动了。
“你待着。”
沐卫国丢下三个字,把那根破长矛扔在地上,转身进了灶房。
王秀兰看到他进来,连忙擦了擦眼泪,“他爹,你快劝劝添丁,那孩子钻牛角尖了!”
沐卫国没理她,径直走到灶台后面,从一堆废铁里翻找起来。叮叮当当一阵响,他拖出来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那是从报废的拖拉机上拆下来的弹簧钢板,厚实,坚硬。
“你拿那玩意儿干啥?”王秀兰不解地问。
沐卫国扛着那块死沉的铁板就往外走,路过门口时,只对屋里的沐添丁说了一句。
“把风箱搬出来,生火。”
沐添丁愣住了。
他看着父亲走到院子中央,把那块钢板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然后,父亲又从工具房里搬出了家里那台老旧的铁砧,找出了最大号的锤子。
他这是要……
一股热流从沐添丁心底猛地窜起,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他什么也没说,立刻转身去搬那台沉重的牛皮风箱。
“呼啦……呼啦……”
风箱被拉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土炉里,炭火被吹得越来越旺,火苗从红变黄,最后发出刺眼的白光。
沐卫国用铁钳夹着那块弹簧钢板,伸进了火堆最中心的位置。
王秀兰和沐天佑也从屋里出来了,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父子俩。一个拉着风箱,一个掌着铁钳,谁也不说话,只有风箱的呼啸和炭火的爆裂声。
钢板很快被烧得通红,在夜色里像一块烙铁。
“好了!”
沐卫国低喝一声,猛地将钢板从火里抽出,稳稳地放在铁砧上。他抡起大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
沐添丁被震得耳朵嗡嗡响,风箱的节奏却丝毫未乱。
“当!”
“当!”
“当!”
沐卫国脱掉了上衣,露出古铜色的精壮脊背。汗水顺着他的肌肉线条往下淌,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他仿佛不是在打铁,而是在发泄着胸中积郁了一整天的怒火和后怕。
每一锤,都用尽全力。
每一锤,都砸出了飞溅的火花。
那块坚硬的弹簧钢板,在他一下下的重击中,开始变形,延展,慢慢现出一个尖锐的雏形。
王秀兰捂着嘴,不敢出声。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助长儿子的戾气,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儿子,这个家,有他。
天塌下来,他这个当爹的,先顶着。
沐添丁拉着风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的背影。那不算多么伟岸,甚至有些佝偻的脊背,此刻却撑起了一片天。
他心里的那片寒潭,被这叮当的打铁声,被这飞溅的火星,烧得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矛头的雏形终于打好了。沐卫国把它重新扔进水里,“嗤”的一声,升起一大股白烟。
淬火完成。
但他没有停。他又找来一根车轴上拆下的硬木,笔直,坚韧,比之前那根杂木杆强了不知多少倍。他用斧子砍,用刨子推,熬了一整夜,把那根粗糙的木料打磨得笔直光滑,粗细匀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沐添丁推开门,就看到沐卫国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那根崭新的长矛。矛头是铁砧上敲出来的暗黑色,闪着幽暗的光,边缘已经被磨得极为锐利。矛杆笔直,尾部还用铁皮包了边。
整把长矛看起来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凶悍之气。
沐卫国站起来,把长矛递给他。
他的手布满了老茧,上面还有昨晚被火星烫出的红点和新磨出的水泡。
“拿着。”他开口,嗓音因为一夜未睡而无比沙哑,“别进山丢了沐家的脸。”
沐添丁接过长矛。
很沉。
是那种让人心安的重量。
他看着父亲那双粗糙的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重重撞了一下。所有的愤怒和杀意在这一刻都沉淀下来,化作一股更深沉,更坚定的力量。
他走到院子的另一头,单手握住矛杆的中段,手臂肌肉微微鼓起。
他猛地一个转身,用尽全力,将长矛对着院角那棵老槐树投了出去!
“嗡!”
长矛破开清晨的薄雾,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啸,精准地钉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矛身因为巨大的力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嗡嗡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