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暖意,被这一声怒吼瞬间撕碎。
沐添丁心里那股刚升腾起来的柔软和酸涩,立刻凝固成冰。
他把那副还带着妹妹体温的护膝小心地放进口袋,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哥。”沐天娇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屋里的王秀兰和沐卫国也听见了,立刻冲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愤怒。
沐添丁拍了拍妹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示意,然后转身,平静地走向院门。
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院门外,刘红兵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村里的混子,叼着烟卷,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沐添丁!你他娘的终于敢出来了!”刘红兵指着他鼻子骂,“上次没收拾你,今天老子非把你的腿打断不可!”
沐添丁还没开口,身后一个沉稳的男人站了出来。
是沐卫国。
他一言不发,只是走到沐添丁身前,把儿子护在身后。他常年劳作的身躯算不上魁梧,此刻却像一座山。
“刘家小子。”沐卫国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大晚上在我家门口嚷嚷,像什么样子?你爹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刘红兵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在村里,他可以不把沐添丁这个同辈放在眼里,但面对沐卫国这种长辈,他还是有点发怵。
“沐……沐叔,这事你别管!”刘红兵梗着脖子犟嘴。
“我儿子我不管谁管?”沐卫国反问,“他为什么动手,你心里没数?是不是非要我把你这些天想干的龌龊事,当着全村人的面嚷嚷出来?”
刘红兵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确实想抓典型立功,这事要是嚷嚷出去,损害乡亲们利益,他爹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我……”他我了半天,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周围已经有邻居听到动静,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了。
“滚。”沐卫国只说了一个字。
简单,直接,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压力。
刘红兵身后的两个混子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往后退了两步。他们就是来凑个热闹,可不想惹上沐卫国这种老实头发起火来的狠人。
刘红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当众呵斥,面子彻底挂不住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沐添丁一眼,那眼神怨毒无比。
“沐添丁,你给老子等着!这事没完!”
撂下一句狠话,他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沐卫国转过身,看着儿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就回屋了。
沐添丁却从那一下里,读懂了父亲的支持和信任。
……
几天后,天气越发寒冷,又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山林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山里的野物为了找吃的,活动得更加频繁,正是下套子的好时候。
沐添丁收拾好进山的工具,背上背篓,又把妹妹做的那副狍皮护膝仔细地绑在膝盖上。
厚实的皮毛隔绝了寒气,一股暖意从膝盖蔓延到全身。
“哥,我跟你去!”沐天佑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我能帮你拿东西!”
“山里危险,在家待着。”沐添丁拒绝了。
“我不怕危险!我也能干活!”沐天佑不服气地挺起胸脯,“我保证听话!”
看着弟弟执拗的样子,沐添丁有些犹豫。
“让他去吧。”沐卫国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哨子递给沐添丁,“带着天佑,也让他学点山里的本事。这个你拿着,万一走散了,就吹哨子。”
那是用某种兽骨磨成的哨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有了父亲发话,沐添丁便不再反对。
“行,但你必须答应我,进山之后,和上次一样,一步都不能离开我身边,我说什么你都得听。”他严肃地对沐天佑说。
“嗯!”沐天佑用力点头,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兄弟俩一前一后,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白茫茫的大山。
冬日的山林寂静无声,只有踩雪时发出的“咯吱”声。
沐添丁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地上的痕迹。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串梅花状的脚印,是狍子的。
他熟练地找到了一个必经的隘口,用带来的工具设下了一个绊马索陷阱,又在上面仔细地盖上雪和落叶,做得天衣无缝。
沐天佑在旁边看着,学得有模有样。
然而,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刚刚还是晴空,转眼间,北风就开始呼啸,天色迅速阴沉下来。
雪花,毫无征兆地从天上砸了下来。
起初还只是零星的雪粒子,很快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
“不好,起风暴了!快跟我走!”沐添丁心里一沉,拉起沐天佑的手就往山下跑。
风雪跟扯絮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能见度迅速降低,周围白茫茫一片,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狂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沐添丁只觉得脚下一滑,身体一个趔趄,拉着沐天佑的手也脱开了。
他稳住身形,立刻回头。
“天佑!”
身后,空空如也。
只有呼啸的狂风和漫天的飞雪。
沐添丁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天佑!沐天佑!”
他扯着嗓子大喊,可他的呼喊声刚出口,就被狂风撕得粉碎,传不出去多远。
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沐添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这山里,慌乱就等于死亡。
他顶着风雪,找到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下,暂时躲避。
他从怀里掏出防水的油布包,里面是火镰、火石和一些干燥的松针。
他的手有些抖,但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打着了火。
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他小心地用身体护着,引燃了随身携带的松明火把。
“呼!”
火光亮起,驱散了周围一小片黑暗和寒冷,也让沐添丁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他举着火把,走到旁边一棵巨大的松树下,用手扒开树干上的积雪。
树皮的纹路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年轮密的是北,疏的是南。
这是爷爷教给他的,最实用的辨别方向的方法。
他确定了家的方向,心里有了底。
接着,他从脖子上取下父亲给他的骨哨,放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啾——!”
尖锐的哨声穿透风雪,努力地向远处扩散。
他侧耳倾听。
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如同鬼哭狼嚎。
他没有气馁,深深吸了一口气,按照三短一长的节奏,再次吹响了骨哨。
这是他和弟弟约定的求救信号。
一次,两次,三次……
他不停地吹,哨声在空旷死寂的雪林里回荡。
时间一点点过去,半个时辰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火把上的松油滋滋作响,他的心也跟着备受煎熬。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风雪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一点微弱的回应。
那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但沐添丁还是捕捉到了!
是哨声!
希望瞬间涌遍全身!
“天佑!别动!待在原地!哥来找你!”他朝着那个方向用尽全力大吼一声,然后举着火把,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风雪里。
他循着那微弱的哨声传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终于,在一棵大树下,他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是沐天佑。
他整个人几乎被雪埋住了,浑身抖得像筛子,嘴唇青紫,脸冻得没有一丝血色。看到火光和沐添丁,他才虚弱地举了举手里的哨子。
沐添丁冲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脱下自己的外套,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没事了,哥在。”
他用火把引燃了一些干枯的树枝,升起一小堆篝火。跳动的火焰,带来了生命的热度。
沐天佑靠在哥哥怀里,身体慢慢暖和过来,意识也清醒了许多。
“哥,我怕……”
“不怕,有哥在。”沐添丁把他抱得更紧了。
两人靠着火堆休息了片刻,等沐天佑恢复了些体力,沐添丁才熄了火,背起弟弟,搀扶着他,辨认着方向,一步步往山下走。
归途,漫长而艰难。
不知走了多久,当他们终于走出山林,看到远处村庄里透出的星星点点的灯火时,两人都累的虚脱了。
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豆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摇曳。
一个男人举着一盏灯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身上落满了雪。
是沐卫国。
他看到了风雪中相互搀扶着走来的两个儿子,举着灯笼的手猛地一颤。
他快步迎了上来,没有一句责骂,只是接过沐添丁背上的天佑,用自己宽厚的背背起。
“回来就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来就好。”
灯笼的光,照亮了他布满沟壑的脸,也照亮了他眼眶里那一点晶莹的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