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群狍子,少说也有二三十头。
它们在雪地里刨食,浑然不觉几十米外的山梁上,有两个人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沐天佑的呼吸都停了。
“哥……”他无意识地呢喃,“发财了……我们发财了……”
这么多狍子,要是都抓住,别说一个冬天,就是吃到明年开春都吃不完!
然而,沐添丁的反应却截然相反。
他非但没有兴奋,反而一把拉住弟弟,压低了身体。
“走!”
一个字,干脆利落。
“啊?”沐天佑懵了,“哥,不……不再抓一只?那么多呢!”
“抓?”沐添丁回头看了他一眼,“用什么抓?用手抓吗?再挖一个陷阱,等天黑了它们也早跑了。”
他指了指身后那只沉重的狍子。
“这一只运回去,都够我们喝一壶的了。赶紧下山。”
沐天佑虽然不解,但对哥哥的信任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只是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群移动的“肉山”。
沐添丁拽着狍子腿,转身就走,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贪心,是山里猎人的大忌。
今天能猎到这只狍子,已经是天大的运气。熊瞎子没要了他们的命,老天爷又补了这么一份厚礼,该知足了。
更何况,这头狍子怎么处理,还是个大问题。
七八十斤的大家伙,拖回村里,根本藏不住。
在这个连割一把猪草都要记工分的年代,私自藏匿这么大一头猎物,一旦被人发现举报,那就是“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大罪。
轻则批斗,重则……不堪设想。
回家的路,沐天佑心里的快乐慢慢被哥哥的严肃冲淡了。
他看着在雪地里奋力拖拽的哥哥,小声问:“哥,这狍子……我们怎么吃啊?这么大,咱家锅都炖不下。”
沐添丁闷头走着,没有立刻回答。
汗水从他额头渗出,又迅速被冷风吹干。
怎么吃?
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是,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吃。
偷偷摸摸在家里分解,然后藏在地窖里?不行。村里人鼻子都尖得很,谁家要是炖了肉,那香味能飘出半个村子。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根本瞒不住。
到时候刘红兵那种人再上门一诈,以沐天佑这胆子,三两句话就能被套出实话。
风险太大了。
卖掉?更不行。这是风口浪尖,抓到就是现行。
沐添丁的脑子飞速转动,在各种可能性之间权衡。
路只有一条了。
“天佑,”他突然停下脚步,喘着粗气,“这狍子,我们不能全要。”
“啊?”沐天佑愣住了,“为啥?这是我们好不容易抓到的。”
“就因为是我们抓到的,才不能全要。”
沐添丁把绳子交到弟弟手里,自己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
“等会儿回了村,你什么都别说,跟在我后面。我直接去找张队长。”
“找张队长干嘛?”
“上交。”
“上交?!”沐天佑的调门瞬间拔高,又赶紧捂住嘴,“哥你疯了?我们拼死拼活抓的,凭什么上交?”
“不是全交,”沐添丁耐心地解释,“我们只交一部分。就说……这狍子是我们在山里捡的,掉进天然的坑里摔死了。我们觉悟高,想着队里,所以给队里分点。”
沐天佑听得一愣一愣的。
捡的?
这瞎话……有人信吗?
“哥,这……”
“你别管,”沐添丁打断他,“记住,从现在开始,这狍子就是我们捡的。谁问都这么说。剩下的,看我的。”
他的计划很简单,甚至有些粗糙。
但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破局之法。
主动出击,把事情摆在明面上,用一小部分利益,换取大部分利益的合法性。
这是跟人心的博弈。
兄弟俩拖着狍子,终于在天快擦黑的时候,走到了村口。
果然,这么大一个家伙,立刻引起了轰动。
“哎哟!这不是沐家大小子吗?拖的啥玩意儿?”
“我的天!是狍子!好大的狍子!”
“添丁,你小子行啊!上山一趟就拖回这么个大家伙!”
村民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有羡慕的,有惊奇的,也有眼红的。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呵,本事不小啊,沐添丁。”
刘红兵背着手,从人群里挤了进来。他上下打量着那头死透了的狍子,皮笑肉不笑。
“现在政策抓得这么严,你还敢上山打猎?你这是公然搞资本主义的尾巴,是想被抓去批斗吗?”
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村民们脸上的羡慕和笑意也收敛了,纷纷后退半步,生怕跟这事沾上关系。
沐天佑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往哥哥身后躲。
沐添丁却连看都没看刘红兵一眼。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围观的众人,朗声说道:“各位叔伯婶子,我正要去找张队长呢!今天我跟我弟上山砍柴,运气好,在山沟里捡了这头摔死的傻狍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大了几分。
“我跟天佑寻思着,这大家伙我们哥俩也吃不完。现在天冷,队里大家都缺油水,我就想着,得先紧着队里。这不,正准备把这狍子给张队长送去,为集体做点贡献!”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大义凛然。
周围的村民一听,顿时议论纷纷。
“添丁这孩子,觉悟就是高啊!”
“可不是嘛,捡了这么大便宜,还想着集体。”
刘红兵的脸瞬间就绿了。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批斗词,全被沐添丁这一番话给堵了回去。
人家是去给集体做贡献的,你再抓着不放,倒显得你思想狭隘,见不得别人好了。
“你……”刘红兵指着沐添丁,你了半天,硬是没说出下文。
沐添丁不再理他,拉着狍子,对沐天佑说:“走,我们去找张队长。”
兄弟俩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径直走向生产队大院。
生产队长张国强正在屋里跟会计算工分,听见外面的吵嚷声,正准备出去看看,沐添丁就拖着狍子进来了。
“张队长!”
张国强一看那狍子,也是一惊:“添丁?你这是……”
沐添丁把路上想好的说辞又复述了一遍,最后指着狍子两条最肥硕的后腿。
“张队长,我们兄弟俩也没多大力气,这狍子拖回来不容易。我们寻思着,把这两条后腿给队里,改善改善伙食。剩下的,我们留着过冬就行。”
张国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当了十几年队长,什么人没见过。
捡的?
他扫了一眼狍子脖子上那圈清晰的勒痕,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小子,有胆识,还有脑子。
他没戳破,而是绕着狍子走了一圈,伸手拍了拍结实的后腿肉。
“嗯,不错,很肥。”
他抬起头,看向沐添丁,脸上露出一丝赞许。
“沐添丁,你这个觉悟,很好!值得表扬!”
他转身对跟过来的会计说:“去,拿把斧子来,把这两条后腿卸下来。晚上给这俩小子记五个工分!不,记十个!”
“好嘞!”会计高声应着,满脸是笑。
有肉吃,谁不高兴?
跟在后面看热闹的刘红兵,一张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他想说什么,可张队长都发话定性了,他再开口就是跟队长过不去。他只能愤愤地哼了一声,甩手走了。
张国强看着刘红兵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等会计把两条狍子腿卸下来拿走后,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张国强递给沐添丁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小子,行啊。”
沐添丁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张国强吐出一口烟圈,“不过,你做得对。吃独食,容易噎死人。”
他拍了拍沐添丁的肩膀。
“剩下的,拖回去吧。跟你娘和你弟,过个好年。”
沐添丁心头一松,知道这事成了。
“谢谢张队长。”
“谢我干啥,这是你自己挣来的。”张国强压低了嗓子,“添丁啊,山里头不安全,有熊瞎子。以后……自己注意点,手脚麻利些,别总让人看见。”
这句话,就是他想要的“默许”。
“我懂。”沐添丁重重点头。
从生产队出来,狍子少了两条后腿,轻了二十多斤,拖起来省力多了。
沐天佑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这次是发自内心的轻松和喜悦。
“哥,你太神了!”
他现在才明白哥哥的用意,这操作,简直是神来之笔。
不仅保住了大部分的肉,还得了十个工分,最重要的是,这肉可以光明正大地吃了!
沐添丁也松了口气,回家的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回到自家那座低矮的土坯房前,母亲王秀兰正在院子里扫雪,看到他们拖着一个血淋淋的庞然大物回来,吓了一跳。
当听完沐添丁的解释后,王秀兰又是后怕又是激动,拉着两个儿子的手检查了半天,确认他们没受伤,才红着眼眶去烧水,准备收拾这来之不易的猎物。
忙活了一晚上,总算把剩下的狍子肉都处理好,一部分用盐腌上,准备做成腊肉,一部分挂在屋檐下冻起来。
屋里,铁锅炖着狍子骨头汤,浓郁的肉香驱散了冬夜的严寒,让这个贫瘠的家充满了久违的暖意和幸福。
沐天佑和沐天娇喝着肉汤,嘴巴烫得直哈气,脸上却乐开了花。
沐添丁看着家人满足的模样,心里无比踏实。
就在这时,院子的大门,被人“砰砰”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