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强揣着一肚子心事回了家,草草扒完早饭,脚步沉得发滞。
可当目光落在堂屋的张大妮身上,脚步猛地顿住——她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正坐在藤椅上闭着眼,手掌轻轻摩挲着肚皮,那模样像是在托抱腹中的孩子,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幸福。那即将临盆的姿态像一团软棉,瞬间捂软了他心底的硬疙瘩。
他忙取了张矮凳凑到她跟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头轻轻贴在她的肚皮上。
里头立刻传来细碎的动静,是孩子在踢腿翻身。这细微的声响像颗定心丸,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张大妮睁开眼,笑着抬手,指尖轻轻摩挲过他俊朗的脸颊,那触感温温的,带着满足的暖意。
陈国强喉结动了动,王寡妇的事就堵在嘴边,可瞥见张大妮眼底的柔和,想到她随时可能生产,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能让这些糟心事扰了她,只能任由那点烦扰在心里打了个结,暂且压下。
转眼到了晌午,日头暖得正好,张景明夫妻俩相互搀扶着,慢慢往陈国强家挪。
自从陈家旺对张大妮断了念想,把心思转到别的姑娘身上,对张景明的迫害便淡了;没了陈青在一旁撺掇,加上杨集的工作经常受到县革委会的表彰,陈家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便渐渐忘了这号人,偶尔想起也懒得为这点糟心事败了兴致,索性任由他自生自灭。
张景明现在在第五生产队有女婿陈国强一家罩着,平时农活很少参加,大队、生产队也没人计较,多以养伤为主,所以身上的伤慢慢恢复了,总算过上了安稳日子,这会儿正惦记着女儿快生产了,特地过来瞧瞧。
夫妻俩刚挪到王寡妇家门口,脚步下意识顿了顿,眼神也习惯性地飘向一边——往日里这可是能躲就躲的地方。没成想院里的王寡妇掀了帘子走出来,脚步轻快地迎到院门口,轻声喊:“叔子婶子,你们是去国强家不?”
张景明两口子都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前的王寡妇见到他们,哪回不是啐一口唾沫,下巴抬得老高,连眼皮子都不往他们身上扫,径直就走了。
这会儿突然听见招呼,他俩先是以为喊旁人,直到“国强家”三个字落进耳朵,才猛地反应过来,齐刷刷地转头看向王寡妇。
只见她喊完话,脸就红了大半,头也跟着低下去,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夫妻俩对视一眼,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连声应道:“是呢是呢,大妮要生了,咱去瞧瞧。”这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光景,让他俩应承得都有些不自在。
两人脚步没停,一路走出二百来米,张大妮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爹,你说今儿这王寡妇是咋了?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用这口气跟咱说话。”
张景明皱着眉挠了挠头:“谁知道呢?难不成是吃错药了?”他顿了顿,摆了摆手,“哎,管他呢!咱赶紧去看看闺女才是正经。”
等走到陈国强家院门口,就见他正蹲在院里拾掇杂物,手上的活没停,心里却在盘算——王寡妇的事还没头绪,又想着再收拾片刻就得去把母亲替回来做饭,好让娘歇口气。
“呦,国强在家呢!”张景明老远就瞧见他弯腰收拾的身影,连忙扬声喊了一句。
陈国强抬起头,见是岳父岳母来了,赶紧起身迎上去,一边往堂屋让,一边笑着应:“是爹娘来了,快进屋歇着。”
刚坐下,张大妮的母亲就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拉着陈国强的手说道:“国强,今个可真是奇了怪了!那王寡妇往常见了我们,不是夹枪带棒地说歪话,就是啐一口扭头就走,今儿竟然破天荒喊我们叔子婶子,你说她这是吃错药了,还是咋回事啊?”
陈国强听了,嘴角忍不住漾起一丝欣慰的笑——看来昨晚他找王寡妇说的那些话,终究是起了作用。他放缓语气说道:“爹娘,人都是会变的,说不定她就是突然想通了,软了性子,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旁的张景明连连点头:“可不是嘛!说不定是看着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心里也替儿女们盘算,慢慢就变善了。她能变好,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陈国强顺着话头接道:“是呢!她要是真能变好,以后家里遇到啥难事,乡亲们也乐意帮衬一把。爹娘,你们跟她是邻居,往后她要是真改了性子,你们对她的态度也能适当缓一缓。要是她有啥用得着的地方,能帮衬就帮衬吧,她一个寡妇人家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也确实不容易。”
“那可太好啦!”张大妮的母亲立马应承下来,“以前就她那刁钻蛮横的性子,谁敢搭茬啊?不搭理她都能找上门来闹,更别说主动帮她了。只要她是真的变好了,谁还不愿意伸把手呢?”
听着岳父岳母的话,陈国强心里一阵暖意,也松了口气。眼看日头渐渐升高,他站起身说道:“爹娘,你们先坐着歇会儿,我去地里把我娘换回来做饭,你们今儿中午就在这儿吃,别回去折腾了。”
“好嘞好嘞!”张景明夫妻俩笑着应下。“到闺女家还有啥客气的,今儿中午就在这儿吃了。等你娘回来了,我就去给她打下手,咱们一起忙活,快些做好饭,也能让大妮早点吃上。”大妮母亲继续说道。
陈国强又跟他们寒暄了两句,拿起墙角的军用水壶灌了些水,便朝着地里走去。
路上岳父岳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的心情也渐渐明朗起来。是啊,王寡妇不过是一句客气的问候,就让老两口对她的看法改观不少。往后,要是她能一直用行动证明自己真的变好了,乡亲们对她的态度岂不是会有更大的转变?一想到这里,陈国强心里也多了几分期待,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陈国强踩着田埂到了地头的窝棚,一掀帘子就瞧见母亲眉头还拧成个疙瘩,心里便有了数。
他挨着娘坐下,把方才岳父岳母说的、王寡妇主动打招呼且语气客气的事细细讲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娘,看来昨晚我劝她的那些话,她还真听进去不少呢。”
国强娘听完,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脸上堆起实打实的欣慰,连声说道:“好嘞好嘞!这结果可是个好开头,但愿往后她能彻底改了性子。她要是真能变好,谁还会揪着以前那些糟心事、不开心的过往不放?说到底,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也是被逼得没法子啊。”
陈国强又叮嘱了娘几句“路上慢些,当心脚下”,国强娘便踮着小脚乐呵呵地往家走了。
望着娘的背影,陈国强心里的阴霾彻底散了,只觉得浑身轻快。他从兜里摸出收音机拧开,跟着里面样板戏的节拍哼着调子,手上的农活干得更起劲了。
转眼到了晚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村口的炊烟袅袅升起。
郭大瘸腿揣着个用旧报纸层层包着的小块猪肉,一瘸一拐地往王寡妇家挪,每走一步都伴着腿脚的磕碰声。
那包里三两多的槽头肉,油星子已经浸透了报纸,透着股诱人的肉香。
刚走到院门口,就撞见王寡妇的三个孩子在院里追跑打闹。孩子们抬头瞧见郭大瘸腿,立马像小馋猫似的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喊:“郭爷爷来啦!有肉吃了,我们又能吃到肉喽!”
王寡妇的大儿子王大栓跑得最快,几乎是扑了上去,一把抢过郭大瘸腿刚从怀里拿出的肉包,死死攥在掌心,指节都泛了白,生怕被弟弟妹妹抢走。
他眼睛直勾勾盯着报纸上浸出的油印,喉结一个劲儿上下滚动,那贪婪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整包肉囫囵吞进肚子里。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鼻尖翘得老高,满脸都是满足,嘴里还大声嚷着:“马上……马上就能吃到肉了!”
屋里,王寡妇的公爹王富贵听见院外的喧闹声,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一抬眼瞧见是郭大瘸腿,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大瘸腿!你咋又来了?我家可不欢迎你,赶紧走!”
郭大瘸腿也不恼,反而嘿嘿一笑,故意扬了扬空着的手,提高了嗓门:“富贵老弟,我咋就不能来?你家媳妇今儿在我那儿落下了钱,特意买了这肉,我好心帮她送过来——你瞧瞧,孩子们多开心,晚上又能解解馋。你家媳妇多贤惠,有点钱就想着给孩子们买肉补身子,难道你还不乐意?”
王寡妇正在锅灶边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得她脸颊通红,却暖不透心底翻涌的屈辱与挣扎。
听见院外郭大瘸腿嬉皮笑脸的声音,还有那熟悉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她手里添柴的动作猛地顿住,柴火掉在地上,火星溅到裤脚烫得她生疼,却浑然不觉。
她太清楚郭大瘸腿的心思了——不过是以肉换肉、故伎重施的龌龊伎俩。
从前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就总凭着这二三两猪肉拿捏她、糟践她,用廉价的甜头换她的屈辱,把她的难堪当乐子。
一想到他往日里不怀好意的打量、轻佻的调侃,还有得逞后的得意嘴脸,她胃里就翻江倒海,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把那包浸着油星的报纸狠狠砸在他脸上。
可眼角余光瞥见院门口,大儿子王大栓像饿狼扑食似的抢过肉包,紧紧攥在手里,眼睛直勾勾盯着油印,喉结不住滚动,闭着眼睛使劲吸着香气的模样,又像根细针狠狠扎在她心上。孩子们多久没沾过肉腥了?这二三两猪肉够他们今晚解解馋,能让他们梦里都带着笑,她舍不得扫了孩子们的兴,更狠不下心剥夺这一点点欢喜。
更让她纠结的是,昨晚才对着陈国强点头应下,要改好性子、学会拒绝,跟过去的糟烂事彻底了断。陈国强说“为了孩子也得活成个人样”,这话像重锤敲在她心上——孩子们长大了要做人,不能被闲言碎语戳脊梁骨。
可若是此刻出去拒绝,郭大瘸腿本就爱撒泼耍赖,定会骂骂咧咧,扯着嗓子喊颠倒黑白的浑话,反倒坐实她招惹是非的名声;可忍下来接下这肉,又等于给了他得寸进尺的由头,往后他定会一如继往地频繁上门,用这点猪肉反复践踏她的尊严。
她偷偷掀开灶房布帘一角,瞥见郭大瘸腿嬉皮笑脸、笃定她会妥协的模样,又看见公爹铁青着脸、眉头拧成死结强压怒火的样子,还有孩子们围着肉包雀跃欢呼的身影,心里像被无数根线缠得死死的,扯不开也解不散。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的憋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咬着唇尝到了浅淡的血腥味,指甲在掌心掐出几道弯月形的印子。眼神在决绝与软弱间反复拉扯,想硬着心肠说“不”,指尖却控制不住发颤;想顺着心意让孩子们开心,又怕这辈子都跳不出这泥潭、耽误了孩子们的将来。终究还是没拿定主意,只觉得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烤着,煎熬得厉害。
就在王寡妇怀揣满腹心事、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女儿灵芝像只小雀似的笑着跑进来,小脸蛋红扑扑的,满是藏不住的幸福与期待:“娘,郭爷爷又送肉来啦!快,你快去看看,赶紧弄了让我们早点吃到呀!”
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溢的欢喜,王寡妇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寒冰砸中。孩子们哪里知道,郭大瘸腿送来的哪里是肉?分明是裹着龌龊心思的诱饵。他是要靠这二三两猪肉,换走她仅存的尊严啊——这是以肉换肉的肮脏交易。一旦接下,往后她就得被无休无止地纠缠,拿自己的身子去填他的贪欲。
一想到昨晚才跟陈国强承诺过,要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沾这些是非;一想到儿女们渐渐长大,自己的名声会像一块阴影,拖累他们未来的婚嫁与前程,她就浑身发紧。可低头望着女儿期待的眼神,耳边仿佛又响起三个孩子围着肉包欢呼雀跃的声音。这二三两肉,每个孩子顶多分到一两片,却能让他们解解馋、笑一笑。就为了这一点点欢喜,她就要付出自己的尊严,让那个快六十岁、瘸了腿的糟老头子,把她本就残缺的自尊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一想到这,她的心就像被一只粗糙的手紧紧揪着,疼得喘不过气。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她在心里一遍遍追问,指甲几乎要掐破掌心。
这时,王富贵推门走了进来,脸色依旧难看,语气却带着几分默认的妥协:“媳妇,郭大瘸腿在外面等着,我带孩子们先……先出去待会儿,你赶紧把这肉收拾了吧。”
王寡妇心里一紧——公爹这是在给她和郭大瘸腿腾时间,也是默认了让她接下这份“好意”。她刚想张嘴拒绝,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话到嘴边只剩下密密麻麻的苦涩与挣扎。
既然一大家子都这般态度,仅凭她一个人拒绝反抗,未必能成,不如今晚就算了,等明天抽个时间,把道理和公爹讲清、从拒绝他开始吧。他毕竟是自家人,把话说透了,他总该为大栓、二栓两个孙子及这个家考虑的,应该是好说话的。
况且陈国强也不知道她改没改变、从何时开始改变的,今天中午她还主动跟他的丈人丈母娘打了招呼,老夫妻俩说不定会跟陈国强提起,陈国强说不定就以为她真的就变好了,不会小瞧她了……她在心里这般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
王富贵见她一脸纠结,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对三个孩子说:“大栓、二栓、灵芝,咱先出去凉快会儿,让你娘安心把肉做好,等会儿回来吃肉!”
三个孩子欢天喜地地应着,和郭爷爷打了声招呼后,就跟着王富贵往外走。
王寡妇听见门外传来沉重的栓门声,那声响像一块巨石砸在她心上——她知道,自己这一次,又走不出这扇门了。
郭大瘸腿见祖孙四人出了屋,也顾不上腿疾,拖着那条不利索的瘸腿,一颠一跛地往前赶——左腿刚落地撑住身子,右腿便紧跟着踉跄着往前迈,裤管摩擦着发出窸窣声响,脚下的泥土被踩得簌簌往下掉,却愣是凭着一股急火,三步并作两步就踉跄着迈进了屋。
一进屋,连手都没洗,就伸出肮脏的爪子扑向王寡妇的前胸,污臭的嘴也凑向她的脖颈,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浑话:“王寡妇,你这几天可真他娘的想死我了!我家那糟老婆子天天提防着我,非逼着我交公粮再让我出来,我哪还有心思和精力再上你这儿?今儿个一卖完了肉,我立马就赶过来了,连家都不敢回,这两天可真是馋死我了!”
郭大瘸腿说着,见王寡妇没像往常那样跟他打情骂俏,甚至连身子都没动一下,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沉了下来,涌上几分不耐。
他没多废话,也全然不顾王寡妇的感受,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力道粗蛮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拽着她就往屋子另一头王富贵那张破旧的木板床拖去。
王寡妇像个没了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拖拽、推搡,没有丝毫反抗——心里的那点挣扎与不甘,早已被绝望压得喘不过气。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郭大瘸腿那急不可耐地猴急样,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任由他的粗鲁动作在自己身上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