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一夜几乎没合眼的婆媳俩先后起床,二人合力做好了早饭。陈福道接着也起了身,咳咳嗽嗽地套上了两件单衣。陈小芳起床后,二丫头也被她穿衣服的动静弄醒,她吵着让陈小芳为她梳了条漂亮的小辫子。
饭桌上,除了二丫头,其余四人都各怀心事,沉默地吃着饭。唯有二丫头像个没心事的小麻雀,“爷爷、奶奶、娘、大姐”地喊个不停,生怕喊漏了,那人就不理她似的。
饭吃一半时,陈福道老两口又问起小芳娘:“光明昨晚回来了没有?”
小芳娘依旧低着眉眼,轻声说“没有”
陈福道放下筷子,语气带着急:“今天得抓紧找了,光明这孩子以前最多也就天把没回家,这都一天多了,实在找不到,咱们就得去派出所报警,让他们帮着找找。”
说着,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小芳娘。
这话让陈小芳母女俩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端着碗的手都微微颤了颤,但终究没敢多说一个字——事已至此,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
吃过午饭,又歇了一会儿,二丫头突然缠上陈小芳:“姐姐,你带我去买糖吃嘛!”
陈小芳拗不过她,先回自己房间仔细扫了一遍,确认没什么可疑痕迹,又用花露水喷了喷去去味,这才跟母亲说了声要带二丫头买糖,还低声叮嘱了两句注意事项,随后便牵着二丫头出了门。
另一边,婆婆在灶台边忙着刷碗,小芳娘也没再客气——这两天被陈光明的事压得心头堵得慌,她实在没力气再客气,径直回了东厢房,想补补昨天缺的觉。
可她刚踏进房门,陈福道就紧跟着走了进来,带起的风还裹着身上浓烈的烟臭味。她一转身,几乎和陈福道接个满怀,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小芳娘心里一紧,手不自觉攥住了衣襟,转过身强装镇定:“爹,你咋跟过来了?你有事吗?”
陈福道没急着说话,先是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风裹着院角的草木气飘进来,他目光扫过院子里晾着的蓝布衫,又转回来落回小芳娘脸上,语气比早饭时沉了几分:“我瞅着你这两天神情不得劲,你是不是知道光明的下落?”
这话像根细针,一下戳在小芳娘心上。她慌忙别开眼,垂在身侧的指尖泛了白,声音发飘:“没有……没有啊,我要是知道,能……能不跟你说吗?”
陈福道盯着她攥紧的手,沉默了几秒,突然重重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逼你,就是光明这孩子不见了,我心里慌。昨天去村头问过,有人说前天夜里纳凉回来时,有两个人影推着车往村外去,半夜三更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两个人影推着车”这几个字刚落,小芳娘的脸瞬间白得没了血色。她往后急退半步,后背“咚”地撞上梳妆台,台上放着过年写春联剩下半瓶墨汁,瓶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黑墨溅在青砖上,像摊洗不掉的阴影。
陈福道的目光跟着沉下去,他本来是使诈说的。可见小芳娘这般模样,他眼底的怀疑又深了几分。
见小芳娘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陈福道往前逼近半步,粗糙的手掌在身侧攥得发紧,目光像钉一样死死锁着她的脸。语气里先带了几分无奈的软意:“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光明这混小子这些年待你们母女啥样,我看在眼里——他欺负小芳,让你娘俩受委屈,你们心里有恨,我和你娘都懂。可他再浑,也是咱陈家的根,是这家里撑门面的顶梁柱,日子总不能没了他。”
话尾刚落,他猛地沉了声,语气里的温度瞬间褪尽:“可你不能装糊涂!昨天车腿上的那缕血迹,你糊弄着说是小芳的月经,那血还能顺着车腿拧下去,她一坐上去就成这样了,这也太巧了吧!还有小芳,她打小就嫌花露水味冲,很少碰那东西,怎么偏这两天,昨天喷、今早还喷?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
“小芳娘,”陈福道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今天你必须把事情的子丑寅卯说清楚!不然我现在就往派出所跑——一个大活人两天多没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换谁能坐得住?再看你这两天,走路都发飘,跟丢了魂似的。刚才我跟着你进来,你却浑然不知,你是不是跟小芳……”
他故意顿住,没往下继续说,可眼里的怀疑像潮水似的涌出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小芳娘身子一软,差点撞在身后的门框上,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没、没有!我和小芳啥也没做,你别冤枉人!”
“冤枉?”陈福道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没做亏心事,你慌什么?你要是心里没鬼,我现在就去报警——你该知道,这要是光明真没了,就是人命案!县里刑警队一来,带条警犬顺着血迹搜,咱杨集就巴掌大的地方,能藏人的坑坑洼洼就那么几处,用不了半天就能找着!”
他盯着小芳娘发抖的肩膀,又放缓了语气,带着最后一丝劝诱:“现在说出来,咱还是一家人,再大的事都能商量着来。可要是等警察来了,那就是铁板钉钉的案子,到时候别说我不护着你们,谁也救不了!”
陈福道的眼睛里爬满了红血丝,眼角的皱纹因为紧绷而显得格外深刻——那里面裹着对儿子的焦灼,对真相的急切,还有对眼前人的失望,死死盯着小芳娘,连她眨眼的频率都不肯放过。
小芳娘垂着眉,思忖了许久。她想起,就在昨天,不过短短一天光景,自己竟过得提心吊胆,那滋味,简直是熬人的煎熬。
更何况,陈光明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这事儿,迟早要被追究的。不光公爹陈福道会揪着不放,公婆也不会善罢甘休,只会没完没了地追下去,生产队、大队、公社、县里也会一波接着一波地查,绝不会轻易放过,根本躲不过去。真要是闹到公安局,这种事哪瞒得住,一查准能快速地破了案。
可要是自己硬撑着隐瞒,就像陈福道说的,他立马就会去报案。到时候,不光陈小芳杀了后爹的事藏不住,陈光明从前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也得全抖出来。好在陈福道刚才也提了,他或许会顾念“家丑不可外扬”,说不定真能“商量着来”。
想到这儿,小芳娘猛地往地上一跪,声音发颤:“爹,光明……光明是被杀了他……他已经不在……不在人世了!”
陈福道心里本就有几分不祥的预感,此刻听见小芳娘说出被杀了,心头还是狠狠一震,险些坐不稳。
他沉默了半晌,缓缓挪到小芳娘的床沿坐下,从随身的大腰裤里掏出旱烟袋,捏了点烟沫填上,擦着一根火柴,缓缓把烟点上。
任凭小芳娘跪在地上,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沉寂足足有好几分钟,陈福道手里那袋旱烟燃到半截时,才终于开口,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这样,你把怎么杀了光明的事,跟我说清楚。”
这几分钟的沉默里,小芳娘早已在心里把说辞捋顺了。
她依旧垂着眉,膝盖牢牢钉在地上,一字一顿,缓缓开口。“是前天中午。”小芳娘的声音还带着颤,却比刚才稳了些,“小芳从陈国祥家回来,人有点失魂落魄的。刚到门口,他就把大门一关、一栓,上来就对小芳动手动脚。我上前劝,反被他扇了一巴掌,推倒在地上。后来他就跟着小芳,进了她的房间……”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陡然发紧,攥着衣角的手泛了白:“就在他欺负小芳的时候,我实在气不过,就……就拿剪刀把他给捅了。”
陈福道静静听着,心里暗忖,这说辞倒和自己猜的差不离——准是这畜生又祸害小芳,做娘的急红了眼才下的手。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又急又恨:“你咋能做这么糊涂的事?他再不是东西,终究是你丈夫啊!你咋下得了这狠手?再说,小芳又不是第一次给光明睡的,那么多次你都忍了,这次咋会杀人的?……你是不是和小芳一起早有预谋?让小芳先给光明睡了,乘光明没了精力和体力,你好下黑手,是不是这样?”
“没有!绝对没有!小芳一直在陈国强家照顾张大妮,我也好久没看到她了,哪来的预谋?”小芳娘猛地抬头,眼神慌乱得像受惊的鸟,“他当时就是在祸害小芳,我气不过,就趁他分神,把他给……给杀了!”
陈福道琢磨着,这话确实在理。儿子陈光明正忙着作恶,没心思分神防备;小芳被欺负着,更没力气联手。这么看,小芳娘说的倒像是实情。
“那你把光明埋在哪儿了?”陈福道的语气淡得像一潭死水,没了之前的急切,反倒透着几分冷沉,等了片刻见小芳娘没应声,又追问了一遍。
小芳娘垂着头,手指死死抠着地上的砖缝,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就……埋在村外的废坡里了。”
屋里又陷入一阵死寂,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这时的陈福道反而却不急了。
半晌,陈福道才缓缓开口:“行了,往后没事时我去那边看看,别出了岔子。眼下先别想这些,咱再好好琢磨琢磨,眼前这事儿该怎么圆得更严实些。”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开口:“小芳娘,你说这事儿,现在该咋办?”
小芳娘垂着头,嘴唇动了动,半天没挤出一句话。
陈福道把烟袋里的烟灰在床沿上磕了又磕,又重新搓了烟沫填上、点着。烟雾缭绕里,他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问道:“小芳娘,你说这事儿,是‘私下’处理好,还是‘报官’处理好?”
小芳娘愣了愣,眼里满是疑惑,抬头望着他:“爹,你说……‘私下’咋处理?‘报官’又咋处理啊?”
“报官处理,就是一五一十按规矩来。”陈福道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杀了光明,杀人偿命,你肯定得挨枪子。再者,公安局查案、法院宣判,哪一步都得把案情抖出来——光明糟蹋小芳的事,还有小芳生二丫头的事,到时候全公社、甚至全县都得知道。小芳一个姑娘家,名声全毁了,往后谁还敢要她?我们家出了糟蹋闺女、又杀人的事,家里的女人哪还有前途?小芳这辈子基本就毁了。”
小芳娘听得浑身发颤,忙追问:“那……那私下处理又咋弄?”她眼里满是疑惑,望着陈福道。
“私下处理,肯定是要把这事捂严实了,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陈福道顿了顿,眼神沉了下去,犹豫半晌才缓缓开口,“可你也知道,我们家除了我就光明这一个男丁,他这一辈就他一个兄弟。他没了,我们陈家就断了香火——在农村,断了香火可是天大的事,你说这日子还咋过?”
小芳娘更糊涂了,抬眼望着他:“没了就是没了,他人都死了,还能……能有啥办法啊?”
“当然有办法。”陈福道的声音压得更低,“他死了,可我还在啊。我能把这香火给续上。”
“可……可咱娘都五十多了,她早就不能生了啊。”小芳娘刚冒出来的一点希望,瞬间又灭了,耷拉着脑袋。
陈福道却突然抬眼,目光扫过她:“这不还有你和小芳母女俩吗?”
“啥?”小芳娘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死死盯着陈福道,“你……你说啥?”
“要想私下处理这事,就得按我的意思来。”陈福道的语气没了商量的余地,“你去劝劝小芳,好好劝,劝到她同意为止——让她替我们陈家续上香火。”
这话一出口,小芳娘瞬间慌了神,声音都变了调:“爹!你……你疯了吧?小芳可是你的孙女啊!虽说不是嫡亲的,但是你可是她嫡亲三爷爷啊……还在三服之内,你……你咋能打这种主意?”
“那你说咋办?”陈福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被逼急的狠劲,“是你害得我们陈家绝了种,你到我们家这些年又怀不上孩子。再说,她已经被光明给睡了,还生下了二丫头!又不是啥黄花闺女,没啥金贵的,再帮生个娃又咋样啊?咱陈家总不能因为光明没了,就这么断了香火吧?她可是你亲闺女,让她帮生个儿子来抵你一条命,这不值吗?这不是她这个做闺女该替亲娘做的事吗?”
“怎么说她都是你孙女啊!这万万不行的!”小芳娘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陈福道却眯起眼,眼神里透着惊疑,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直直盯着小芳娘:“现在我就给你两条路选:要么,你去抵命,小芳的事也彻底曝光,她估计也嫁不出去,即使嫁得出去,也是个歪瓜裂枣的,永无出头之日!要么你就劝小芳帮我们家续上香火”
陈福道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小芳娘心口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