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选举会上,大队书记杨怀书按照陈家旺的要求,亲临现场,负责监督整场选举工作。
他与生产队长杨怀邦并排坐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两人腰背挺直,目光扫过台下的人群。
台下约莫来了八十多人。第五生产队本有九十多位妇女,不少人因家里有事、外出未归请了假,便托自家人代为投票。
会场内外格外热闹。有的妇女怀里抱着孩子,有的手里则牵着孩子,还有些小孩子互相追逐嬉闹,毕竟晚饭还没来得及做,只能把娃带到会场。也有的妇女低着头飞针走线拉鞋底,大多数妇女则交头接耳。
会场上低语声、笑声、孩子们的哭声、嬉闹声混在一处,乱得像团麻。
人群也自然分成了几拨:国强娘、李婶她们性子合得来,凑在一起坐了满满一圈;王寡妇她们则三三两两围在另一处,彼此间透着些疏离。
生产队长杨怀邦见场面有些乱,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嘈杂传开来。
台下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带了孩子的家长也赶紧把娃拉到身边。
“第五生产队妇女队长选举会议,现在开始!”杨怀邦话音刚落,又侧身对杨怀书做了个“请”的手势,“首先,请大队书记杨怀书给大家作动员报告,大家鼓掌欢迎!”
台下顿了顿,稀稀拉拉的掌声才慢慢响起来,没一会儿就轻了下去,只剩几声零散的拍手声在空气里飘着。
杨怀书清了清嗓子,先是上台传达了公社陈主任的相关指示,又对选举的流程和纪律提了几点要求,随后便把具体安排的活儿交给了生产队长杨怀邦。
杨怀邦废话不讲,直接布置选举工作:“首先,咱们先让大伙推荐三个人选,最后从里头投票选出妇女队长。”
这话里藏着他的心思——按以往的规矩,生产队妇女队长选举大多只推两个人,可这次多推一个,人选一多,票数自然会分散,王寡妇当选的几率反倒更大。
他心里也清楚,这妇女队长本就不是啥“大官”,干的活儿杂,还容易得罪人,愿意参选的人本就不多。像前任杨秀珠那样,既泼辣能干、又敢说敢管的人,在队里本就少见,如今要凑出三个候选人,其实也是在给王寡妇铺路。
接着,他让社员们在底下自由讨论,互相说说觉得合适的人选,不用拘束。
话音刚落,堆场里立刻嗡嗡地热闹起来。几分钟后,杨怀邦让大家静下来,正式开始推荐人选。
刚安静下来,就有个妇女高声喊道:“我推荐国强娘!”这话一出口,底下绝大部分妇女都齐声附和,纷纷表示同意。
国强娘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歉意说:“谢谢大伙信任,可实在对不住——我儿媳妇大妮眼看要生了,我这小脚走路也不方便,实在担不起这活儿,就不参选了,多谢大家!”
她这话一出,队场里立刻一片惊叹,好半天没人吱声。
杨怀邦赶紧催道:“天不早了,大家都还没吃饭,抓紧推荐吧!”
又等了半晌,郭大瘸腿的儿媳妇才怯生生开口:“我觉得王嫂子就行。”
队里姓王的本就少,一提“王嫂子”,大伙都知道说的是王寡妇。
杨怀邦一听,立刻让负责登记的人把王寡妇的全名刘美英写在黑板上,又追问:“还有谁要推荐人选?”
可半晌过去,再也没人应声。
王寡妇脸上顿时露出得意的笑,杨怀邦悬着的心也落了地——没人再竞选的话,王寡妇就能顺理成章当选了。
就在这时,国强娘猛地站起身,大声说:“我推荐郑玉兰!也就是九明他娘,她为人公正、作风正派,咱们都信得过!”
李婶刚想站起身推辞,被国强娘狠狠瞪了一眼,只好又坐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众人见国强娘推荐李婶,都纷纷拥护,当场鼓起了掌。
王寡妇见状,立刻用恶毒的眼神剜向国强娘。
杨怀邦看着这突发状况,心里刚落下的石头又悬了起来,一时间没了主意。
他在心里暗自盘算:李婶的威望本就不如国强娘,再说王寡妇之前早做了不少拉票的活儿,真到举手表决时,怎么着也能占些优势;更别说杨怀安、杨怀书和自己这一大家子姓杨的,只要她们率先举手、表明了立场,大伙多少会给他们几分面子,王寡妇想过关,应该不算难。
这么一想,他先前的顾虑散了大半,也没再担心。
之后他又问了一遍:“还有没有(人要推荐其他人选?”原本按计划要推三个人,可底下静悄悄的,再没人开口。
杨怀邦便干脆宣布:“既然没人再推荐,那咱们就确定刘美英和郑玉兰这两人,作为第五生产队妇女队长的候选人,接下来开始选举!”
他刚要开口宣布举手表决,国强娘又“噌”地站了起来,对着杨怀书、杨怀邦和在场众人说道:“既然要选举,就得公开、公平、公正!我看就别搞举手表决了。不如去生产队仓库拿些黄豆和玉米——黄豆的‘黄’和王寡妇的‘王’音近,就代表她;而拿玉米则代表李婶,恰好她的名字里有“玉”字,好记呢。每人发一粒黄豆、一粒玉米,想选谁就把对应的粮食放进选举箱,最后数数就行。这方法简单可靠,还能真正反映咱们在座妇女的心声!”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叫好。
这话让杨怀邦心里咯噔一下,可转念一想,王寡妇早做了不少拉票的活儿,应该出不了啥大问题。虽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但还是在心里暗暗地为国强娘竖起了大拇指,她这“智多星”的名号,还真不是空有其名,实打实的名副其实!
他抬眼看向杨怀书,想征求意见。杨怀书也觉得这办法够公正,又想着这事本是陈家旺指派杨怀邦的,真出了岔子也轮不到自己担主要责任,便点头应了下来。
随后,负责计票的人去仓库取了黄豆和玉米,给在场的妇女每人发了一粒黄豆、一粒玉米,多余的全扔到了一边。
至于王寡妇和李婶,也没让她们出去,同样给两人发了两粒——大伙觉得这时候让她们走反倒生分,便让她们留在了原地。
投票的纸箱只摆了一个,不用分开装。
投票前,国强娘还不忘提醒大家:“记住了,玉米代表李婶,别搞错了。”
杨怀邦见国强娘这样,心里清楚对方提醒大家本就没错,自己就算想发作也找不到由头。而且对象是国强娘,他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借几个胆,他也不敢发作啊?最后只能按捺下情绪,不了了之。
一旁的王寡妇见状,心里有气,想狠狠瞪国强娘一眼,可又不敢明着来,只能偷偷用眼神暗戳戳地剜了他一下。
选举开始了,妇女们每人攥着自己选好的粮食(要么黄豆,要么玉米),挨个走到纸箱前投进去,旁人压根瞧不见选的是谁。
张大妮因有孕在身,没能来到选举现场,国强娘代替她参与选举,国强娘因此有2个投票资格。
前后不过十几分钟,投票就结束了——队里参与选举的妇女不到一百人,本就快得很。
等投票结束,计票员弯腰拿起纸箱,刚想倒出里面的黄豆和玉米分开清点,眼睛却瞬间瞪得溜圆,手里的动作也顿住了。
他慌忙抬起头,带着几分慌乱的眼神望向杨怀书和杨怀邦,连话都有些说不连贯:“不、不用分开数了,结果……结果一眼就看出来了!”
杨怀书和杨怀邦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咯噔一下,连忙凑过去朝纸箱里看——这一眼,两人瞬间僵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宣布结果。
可选举总得有个交代,计票员定了定神,还是硬着头皮念了出来:“刘美英(王寡妇),两票;郑玉兰(李婶),九十四票!”
结果一宣布,全场瞬间沸腾了!
大伙心里都门儿清:王寡妇肯定投了自己一票,另一票撑死了是她相好或提前打过招呼的人,满打满算就两票——谁也没料到,李婶竟能得这么高的票!
选举结果一公布,全场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久久没停。
没一会儿,大家就陆续散去了——毕竟晚饭还没做,家里还有一堆活等着,妇女们边走边议论着这出人意料的结果,声音里满是兴奋。
王寡妇却像丢了魂似的,脚步慢吞吞的,眼神发直。
有妇女经过她身边时,故意笑着跟她说:“王嫂子,我可投了你一票啊!”之后但凡跟她搭话的,尤其是平时跟她还算熟的,几乎都这么说。
王寡妇听着,心里更乱了——她自己清楚,除了自己那一票,另外就只有一票投给她,可眼下竟有二三十人说“投了她”。到底是谁真投了那票?恐怕只有投票人自己心里明白。
其实那剩下的一票,不过是那人当时没听清楚规则,误把代表王寡妇的黄豆当成了投给李婶的票,稀里糊涂投了进去。说到底,这就是个乌龙。
要是没这张误投的票,王寡妇就只剩自己投的那一票,场面只会更荒唐、更好笑。
而那些跟她相好的、嘴上说着“投了她”的人,此刻也该暗自尴尬——毕竟结果摆在那儿,满打满算就两票,他们之前的“帮忙”根本没落到实处,承诺反倒成了自欺欺人的空话。
回去的路上,杨怀邦和杨怀书各自对着自家爱人没好气地训了一顿:“为啥不投王寡妇?现在好了,咱们在陈家旺主任面前怎么交代?!”
可他们的爱人却都嘴硬,嘴上说着“我投了”,心里却明镜似的——谁真能瞧得上王寡妇?她平日里蛮横刁钻,生活作风又差,真把票投给她才是笑话。
至于郭大瘸腿和秦老头的家人,就更不可能给王寡妇投票了。想想也知道,王寡妇跟自家男人不清不楚,是明摆着的事,她们没当面找王寡妇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把票投给这个毁自家名声的人?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王寡妇偏就想不到这一层。她满以为凭着郭大瘸腿、秦老头这几个相好帮着说话,他们的家人肯定会卖面子投她一票。
说到底,她这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也把自己的分量看得太重了。
王寡妇在路上磨磨蹭蹭地走着,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自己卖下老脸去拉票,还闹出个笑话,白忙活几天,空欢喜一场,越想越觉得憋屈,一股火气直往上冒,嘴里没出声,心里却恨恨地骂开了:“事情没办成,白让杨怀安那混蛋睡了一次!还浪费了半张卫生纸。”
第二天早上,杨怀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陈家旺的办公室。他低着头,嗫嚅着将选举结果汇报给对方。
陈家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随后猛地骂道:“你……你这东西,真是一点鸟用也没有!一点事情都办不成,滚!”杨怀邦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过了些时日,眼瞅着要到麦收时节,陈国强对看庄稼这份差事也愈发上心了。
他心里总想着:这活儿是娘放下身段,主动去求了三叔才换来的——娘这辈子从没这样低过头、欠过人情,自己说什么也得把事干好,才对得起娘的苦心。
每天安顿好媳妇张大妮后,陈国强就早早往地里去。这片麦地边上长着些柳树,偶尔也有人来这儿捉知了猴。
最近两三天,他总能碰到陈小芳,有两三次见她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的。
陈国强想主动搭话,却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从前两人曾被人怀疑处过对象,如今他又知道,陈小芳正在和自己的兄弟李九明谈恋爱,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没多问。
这天晚上九点多钟,天已经黑透,捉知了猴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陈国强手里拿着台微型收音机,合着收音机发出的节拍,在麦地边转了一圈后,正收拾东西,准备在棚子的凉席上眯一会儿歇口气,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猛地抬头,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是陈小芳,才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让座:“小芳?天这么黑了你咋还没回去?这时候知了猴都上树了,也没啥可捉的。太晚回去不安全,万一路上碰到不怀好意的人可咋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这会儿估计也没人来偷麦子。”
陈小芳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手指绞着衣角,终于还是开口:“国强哥,我是单独来找你的,你……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找我?帮忙?那你坐下说吧。”陈国强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知所措,待陈小芳坐下后问道:“帮啥忙啊?有事你直说就行。”
“国强哥,你知道我和九明哥在处对象吧?”
“知道啊,他跟你处之前还特意问过我的意见呢。你们现在发展的咋样啊?”
“九明哥在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陈小芳声音发紧,带着难掩的焦急、答非所问地说道。
“啥?九明受伤了?他不马上退伍了吗?怎么会遇上这种糟心的事?”陈国强猛地拔高声音,满脸错愕,“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说?他家里也没提啊!难道他们也不知道?”
“我估摸着,是九明哥怕爹娘担心,特意没说。”陈小芳垂下眼,轻声补充。
“那你又是咋知道的?”陈国强往前凑了两步,语气里满是急切。
陈小芳手指攥着衣角,吞吞吐吐地解释:“之前我给他写信,他从来都是及时回的。可这次都过了一个星期,信还没影。我心里发慌,又追着写了一封过去。后来……后来是他部队的战友看到信,给我拍了封电报,说九明伤重住院了,还说他现在心情特别糟糕,想让家里人去陪陪他,开导开导他。”
陈国强听完,眉头瞬间拧成了个死结,两只手局促地来回搓动,嘴里不住嘟囔:“哎,这下可真是棘手了!李叔和李婶要是知道九明伤得这么重,得心疼成啥样啊。既然九明不想让他们晓得,咱们可不能随便说漏嘴。”
“是呢。”陈小芳忙不迭点头,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焦急,“我满心就想着去部队看看他,在他身边照顾着。可咱俩才刚开始相处,连正式女朋友都还算不上,打着探亲的旗号根本站不住脚,介绍信肯定开不出来。”说着,她微微咬了咬下唇,脸上满是无奈与忧虑。
“而且眼看就要麦收了,我估摸着家里肯定不会让我出门的。”陈小芳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委屈,“我和九明哥处对象的事,我娘和那后爹都不知道呢,他们要是知道了,既不会同意我们处下去,更不会让我去探亲。”
“是不是他们怕出路费就不让你去啊?你要是钱不够,我这儿能凑一点。”陈国强明知自家日子也紧巴,可想着是帮兄弟李九明,还是硬撑着装出大气的样子。
“不是路费的事,国强哥。”陈小芳摇了摇头,话里满是为难,“家里的情况一时说不清楚,我现在愁的是开介绍信——必须去大队或公社开,可我没正当理由啊!而且万一让后爹知道我和九明哥处对象,他肯定不依,又得把我和九明哥的亲事给搅黄了,一想到这,我都快愁死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前天我去公社找过你三叔,想让他跟公社或大队打个招呼,帮我出介绍信,可谁知……”
“谁知啥?”陈国强立刻竖起了耳朵,语气也警惕起来。
“谁知你三叔让我晚上去他宿舍找他。”陈小芳的声音带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