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茶杯，指了指店里：“我这人没啥大出息，就想着守好这一亩三分地。好在以前跑江湖，认得几个硬扎的供货商，路子还算宽点，拿货比别人便宜些，东西也靠得住。嘿，就这么着，不争不抢的，生意反倒还行，勉强算是站住了脚。”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炫耀，倒像是聊着别人家的事。
王瘸子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咂吧下嘴，接话道：“老先生谦虚了。东西好，人实在，这生意啊，它想差都难！我看你这店，旺得很！”这话说得中肯，却也有试探。
杜广志脸上挂着理解的微笑，心底却疑云翻涌。爷爷杜明五那些酒后带着硝烟味的讲述，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老爷子年轻时，确曾有过一位搭档，两人联手，一明一暗，配合得天衣无缝，让那些狠角色闻风丧胆，谈之色变。那搭档的名字……
他搁下茶杯，杯底轻碰藤编茶几，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直视吴佩水：“老爷子，恕我冒昧，敢问您老名讳是……？”
“哈哈，这有啥不能说的！”吴佩水爽朗一笑，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往事烟尘，“那有什么不能说的，吴佩水。如今啊，街坊邻居都叫我一声老吴，舒坦！”
“吴佩水”三个字，如同三颗滚烫的铅弹，狠狠撞入杜广志的耳膜，瞬间在他脑海里炸开一片！
他猛地从藤椅上挺直了脊背，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爷爷无数次醉眼朦胧时反复念叨、追忆、带着复杂情绪的名字！那个曾经与他生死与共、后来却杳无音信的搭档！
杜广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震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原来是您！您……您可还记得，杜明五？”
“杜明五？！”
吴佩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碎裂，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整个人“腾”地从藤椅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身下的藤椅都往后挪了半尺，撞在后面的玻璃隔断上，“哐”的一声闷响。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杜广志，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狂澜，伸出的手都在抖：“他……他……你是他……什么人？”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他是我爷爷。”杜广志站起身，迎视着老人瞬间被巨大情绪冲击得有些混乱的目光，清晰地回答，“从小，就常听他说起您。说当年一起闯荡的那些事，说得最多。”
“好！好！好！”吴佩水一连吐出三个重重的“好”字，每一个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一步抢上前，两只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紧紧攥住了杜广志的双臂，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他拉着杜广志重新坐下，自己也挨着他坐下，浑浊的眼珠一瞬不瞬地上下打量着杜广志，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故人的影子，又急切地看向一旁安静坐着的王瘸子。
王瘸子此时异常安静，对上吴佩水询问的目光，只是沉稳地点点头，脸上带着理解和敬重。
“吴爷，杜明五，是我爷爷。”杜广志再次清晰地说道，又指了指王瘸子，“这位是王瘸子，我搭档，也是过命的交情。”
他顿了顿，看着老人眼中尚未平息的激动与沧桑，小心地问：“吴爷，您刚才说……家里变故，就剩您一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佩水脸上的激动和狂喜，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迅速冷却、黯淡下去。他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沉沉的灰烬。他缓缓靠回藤椅的靠背，摆了摆手，那动作疲惫而沉重，仿佛推开一座无形的大山。
“唉……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声音干涩喑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
“一把老骨头了，能在这里遇见故人的血脉，老天爷待我不薄了！今天高兴！天大的高兴事！”他猛地又坐直了身体，眼中重新燃起喜悦光芒，
“别走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们就这么走了！我这店后面连着个小院，地方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咱爷仨今儿个好好喝一顿！”他用力地拍着杜广志的手背，又期待地看向王瘸子。
杜广志感受到老人手上传来的、因激动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心中又暖又涩。
他连忙解释：“吴爷，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实在不凑巧。我们不是两个人来的，外面车里，还有四位女伴等着呢。您这后院，怕是一下子盛不下我们这么多人。”
他脸上带着诚恳的歉意，“这样，您看行不行？我回去，第一时间就把遇见您的事告诉我爷爷。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您就在舒州，不知道得多高兴！到时候，我一定带他亲自来看您！”
“真的？！”吴佩水的眼睛骤然亮得惊人，像黑夜中点燃的两盏灯，
“那太好了！太好了！”他连声说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随即猛地想起什么，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你们是来买对讲机的！买什么买！等着！”
他霍然起身，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头又回来了，冲着产品区那边扬声道：“小刘！小刘！别摆弄那些了！去！把库房里，那个带卫星模块的，顶配的军规对讲机！给我拿十个！包装好！快点！”
杜广志一听，头都大了。这还没买东西呢，就白拿人家十台顶配货？他下意识地看向王瘸子，面露难色，嘴唇动了动，却没好意思直接开口拒绝。
王瘸子何等老辣，一看杜广志那副欲言又止的“怂样”，右脚在地上轻轻一顿，立刻接过了话头，声音洪亮：“老爷子！这可不成！人情归人情，生意是生意，一码归一码！您这开门做买卖的，我们哪能白拿您东西？十个就十个，您开个实在价，我们付钱！天经地义！”
“付钱？”吴佩水转过头，佯装生气地瞪了王瘸子一眼，随即又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历经世事的豁达，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小子，你这话说的，不是腌臜我老头子吗？钱？我有！再说了，黄土埋半截的人了，钱留着能下崽儿？能买回来啥？能换回……”
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眼中那抹落寞迅速被强装的爽朗覆盖，“今天遇见故人之后，老头子我高兴！高兴！比赚座金山都高兴！这玩意儿，就当见面礼！小刘！听见没有？快着点！”他后半句又拔高了声音催促店员。
杜广志一把拉住还想开口的王瘸子，微微摇了摇头。
他理解王瘸子，更明白眼前这位老人此刻汹涌澎湃、无处安放的情感需要宣泄的出口。
几台对讲机，在老人此刻的心境面前，微不足道。
他沉吟了一下，目光扫过通往店铺后门的那道布帘，开口道：“吴爷，您先别急。您看这样行不行？这礼太厚，我们受之有愧。要不……您领我们哥俩，参观参观您这精心打理的后院？刚才听您一说，我这心里头啊，就跟猫爪子挠似的，好奇得很！”
“哦？想看看我老头子那狗窝？”吴佩水一愣，随即开怀大笑起来，脸上皱纹都舒展开，“哈哈哈……行！走走走！正好消消食，待会儿好喝酒！”
他此刻心情极好，不疑有他，一手拉起杜广志，一手拽起王瘸子的胳膊，不由分说，拖着两人就往后门走。那股子亲热劲儿，像是生怕一松手，这失而复得的故人气息就会消失。
掀开那道厚重的深蓝色布帘，一步踏入后院，仿佛瞬间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城市喧嚣的声浪被隔绝在身后，一股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宁静气息扑面而来。
小院不大，却布置得匠心独运。青砖铺地，缝隙里钻出茸茸的青苔。墙角依势垒着玲珑的假山石，石缝间几株兰草探出翠绿的细叶。
院中错落种着石榴、桂花，还有几丛修竹，枝叶扶疏，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条小小的卵石步道蜿蜒通向院角，那里搭着一个爬满绿藤的葡萄架，浓密的枝叶下，放着一张老旧的竹制躺椅。
整个小院的植物高低错落，角落一个小型循环水系发出潺潺细响与山石搭配得恰到好处，无形中构成一个生生不息、滋养身心的风水小局，气息清新而灵动。
吴佩水脸上带着主人展示心爱之物的自豪，反手“咔哒”一声将通往后店的门闩插上，彻底隔绝了前店的声响。“怎么样？老头子我这方寸之地，还入得了眼吧？”他笑呵呵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