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布,将青竹村裹得严严实实。
苏蘅贴着墙根走,鞋尖碾过半片枯荷,荷梗断裂的轻响被风一卷,散在空气里。
腕间藤网还在发烫,那震颤顺着血管爬进指尖——野薄荷的“尖叫”仍在脑海里嗡嗡作响:“铜铃!铜铃在左腰!”
她顿住脚步,祠堂的飞檐在前方投下团模糊的暗影。风掠过她耳际时,带起极轻的衣袂摩擦声。
苏蘅睫毛微颤,目光精准锁在院墙外那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上——那人身形如狸猫,足尖点着墙沿的青瓦,连瓦上的霜都没碰落半粒。
“果然是冲梅树残根来的。”苏蘅舌尖抵着后槽牙,右手悄悄按上腰间藤网。
前日在村外,她曾通过狗尾草“看”见三个穿灰布衫的外乡人蹲在树下啃干粮,其中一个左腰挂着铜铃——此刻这道黑影腰间,正晃着豆大的暗铜色反光。
藤蔓顺着她的指缝钻出来,像几条被春风催发的青蛇,贴着地面爬向祠堂外的两根石柱。
苏蘅能感觉到它们触到石面时的清凉,能听见苔藓在藤蔓下发出的细碎“呻吟”。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第三下时,黑衣人已翻上祠堂的矮墙。
“啪嗒。”那是鞋底碾过松针的轻响。黑衣人落地的瞬间,苏蘅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就是现在!
她指尖微勾,藤蔓突然绷直,像两柄无形的锁,“咔”地缠上黑衣人脚踝。
“谁?!”黑衣人惊喝,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刀。
他反手拔刀的动作极快,刀光划破夜色时,苏蘅看清了刀刃上的血槽——是淬过毒的。
但他的脚步刚要迈动,藤蔓突然收紧,他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栽去,额头重重撞在梅树残根上。
“嘶——”黑衣人倒吸冷气,左手撑地时碰断了半截枯枝。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藤蔓正顺着裤管往上爬,像有生命的绳索,越挣越紧。
“妖术!”他咬牙切齿,刀刃挥向脚踝,却见藤蔓骤然硬化,“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刀刃竟崩了个缺口。
苏蘅躲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他额角渗出的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野薄荷又“说话”了:“他在抖,左腹有伤。”她眯起眼——前日狗尾草“看”到的三人里,有个左腹绑着渗血布条的,看来就是眼前这位。
“你要找的东西,在梅树年轮里。”苏蘅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泉水。
黑衣人猛地抬头,刀光刷地指向她的方向,却只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他瞳孔骤缩,这才发现四周的野菊、石竹、甚至墙根的狗尾草都在轻轻摇晃——那些草叶的尖儿,竟全对着他。
“你、你是灵植师?!”黑衣人声音发颤,右手下意识去捂左腕。
苏蘅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扫过去,正见他挣扎时撕裂的袖口下,一道暗红色纹身若隐若现——是团燃烧的火焰,火芯里还蜷着条细蛇。
“白露使。”苏蘅轻声念出那两个字,语气里没有疑问。
二十年前老梅树记忆里的血夜突然在她眼前闪了闪:穿灵植师袍的女子被拖上刑台时,人群里有个男人撩起袖子,露出的正是这样的纹身。
黑衣人脸色骤变,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瓷瓶,猛地砸向地面。
“砰”的一声,刺鼻的焦糊味炸开——是断藤散!
苏蘅皱起眉,藤蔓接触到药粉的瞬间开始萎缩,她指尖急颤,忙召来墙根的野蔷薇。花刺如针,“唰”地扎进黑衣人后颈。
“啊!”黑衣人痛呼,瓷瓶当啷落地。
他想爬起来,却发现野蔷薇的藤条已缠住他的双臂,石竹的花茎勒住他的脖子。
苏蘅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落在她发间,照得她眼底寒芒毕现。
黑衣人望着越来越近的身影,突然咧嘴笑了:“杀了我也没用……还有人会来……”
“那便一个个抓。”苏蘅停在他面前,靴尖轻轻踢开他脚边的断刀。
她蹲下身,指尖悬在他左腕纹身上方:“赤焰夫人派你来的?还是……”黑衣人突然剧烈挣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苏蘅瞳孔一缩——他嘴角溢出黑血,竟是服了毒!
她迅速扯下腰间帕子捂住他嘴,另一只手掐住他下颌:“说!谁——”
“咳……”黑衣人咳出半口血沫,目光突然涣散,“斩草……除根……”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时,他的手腕在苏蘅掌心凉了下去。
苏蘅站起身,望着祠堂外渐亮的天色。
野薄荷还在“嚷嚷”:“东边山路上有马蹄声!”她低头看向黑衣人手腕的火焰纹身,指尖轻轻抚过自己颈间——那里戴着半块玉牌,和老梅树记忆里女子碎掉的玉牌,纹路严丝合缝。
“看来你们还挺执着。”她的声音混着晨雾飘出去,惊起祠堂梁上的麻雀。族老护卫的脚步声碎在青石板上,像一串被惊飞的雀儿。
为首的青年攥着柴刀的手还在抖,刀身映出他发白的唇色——方才他听见祠堂方向有动静,带着四个护院摸黑赶来,却见平日里总被他们避着走的“灾星”苏蘅,正站在浑身是血的黑衣人跟前,脚边还躺着柄崩了口的淬毒刀。
“苏、苏姑娘?”青年喉结动了动,柴刀尖儿不自觉垂下去。
他身后的护院们也都僵在原地,有人的灯笼晃了晃,暖黄的光漫过黑衣人左腕那团暗红纹身,照出火芯里蜷着的细蛇。
苏蘅没急着回答,她弯腰拾起黑衣人掉在地上的断刀,指腹在淬毒的血槽上轻轻一刮。
野薄荷的“尖叫”还在脑海里盘旋,混着方才黑衣人咽气前那句“斩草除根”——她早该想到的,老梅树里藏着的不只是二十年前的血夜记忆,还有能让某些人寝食难安的秘密。
“昨日申时三刻,墙根的狗尾草告诉我,有外乡人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歇脚。”苏蘅直起身子,目光扫过护卫们震惊的脸,“他们左腰挂铜铃,左腹裹着渗血的布条。”她顿了顿,指尖敲了敲黑衣人左腰那枚暗铜铃,“今日未时,野菊又‘说’,有影子在祠堂后墙根蹲了半个时辰——他等的,是月上中天、梅树残根在月光下显影的时刻。”
青年张了张嘴,喉间发出“咕嘟”一声。
他突然想起半月前苏蘅用野菊治好了他娘的寒症,当时那些蔫巴巴的花骨朵在她手里瞬间绽放,金黄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可此刻再看她,月光落在她发间,连眼尾的碎光都像带着刺——原来他们避了三年的“灾星”,早就在用他们看不懂的法子护着村子。
“那、那他是来……”
“毁证据。”苏蘅截断他的话,目光落向祠堂中央那截焦黑的梅树残根。
前日她用藤蔓剥去外层炭灰,在第三层年轮里摸到了刻痕——是灵植师特有的密文,记录着二十年前被屠的灵植师们如何将重要典籍封存在梅树心脉里。
“这梅树烧了十年都没断根,不是因为命硬。”她伸手抚过残根上的焦痕,“是有人用灵植术护住了最后一线生机,等能读懂它的人来。”
护卫们面面相觑,有人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灵植师的手段对他们来说太玄乎,可眼前的事实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青年咬了咬牙,把柴刀往地上一杵:“那现在咋办?这贼子死了,他同伙会不会再来?”
苏蘅低头看向黑衣人逐渐冷透的手腕,火焰纹身还泛着暗紫。
她能感觉到指尖的藤蔓在发烫,那是墙根的野蔷薇在“说”:东边山路上的马蹄声已经拐进了村头——来的不是白露使的同党,是镇北王府的暗卫。
萧砚昨日说过,会派些人在青竹村附近巡着,看来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把他的尸体抬到柴房,用青蒿和艾草裹严实。”苏蘅指了指黑衣人左腕,“重点看这个纹身,让村里识字的阿公画下来。”她转身走向祠堂门口,藤网从腰间垂下来,在地上拖出一道浅痕,“今夜辛苦各位守夜,后半夜换班时,记得在墙角撒把薄荷籽——它们比你们更警醒。”
护卫们应了声,七手八脚地抬起黑衣人。
苏蘅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这才摸出怀里半块玉牌,月光透过玉质照出背面的刻字:“万芳”。
老梅树记忆里那个被拖上刑台的女子,颈间也戴着这样的玉牌,碎成两半时,半块嵌进了梅树心脉,半块不知去向——直到三个月前,她在村外的乱葬岗里挖到了这半块。
风突然大了,卷着祠堂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苏蘅裹紧了外衣,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
她知道,黑衣人咽气前那句“还有人会来”不是虚张声势——赤焰夫人要的,是彻底抹掉二十年前的真相,而她苏蘅,偏要把这真相掰碎了、摊开了,让所有人都看看,当年被污作“妖女”的灵植师们,到底护着什么。
清晨的雾气漫进祠堂后院时,苏蘅站在焦黑的梅树残根前。
她指尖轻轻抚过断口处新露出的年轮,那里有极细的刻痕,在晨露里泛着淡金——那是灵植师用血脉刻下的密语,正等着她用花灵之力,慢慢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