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把那块刻字的黑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手指在底部划过。这石头不是咸阳本地的料,质地沉,颜色发暗,像是从江汉那边带来的陨铁矿渣。他想起韩信菜地下的黑泥,也来自同一片流域。两者之间,或许有联系。
他把石头放在案上,取出浑天仪,打开底盖。内层铜盘边缘有一道细槽,形状与这块石头轮廓相近。他试着将石头嵌入,严丝合缝。浑天仪指针微微颤动,发出低频嗡鸣。
这不是巧合。
他抬眼看向殿外。天光已亮,宫道上传来脚步声,是章邯派来的传令兵。
“将军说,书房查到了东西。”
陈砚起身,披上外袍。“带路。”
太尉府后院,菜地已被围起。士兵守在四周,没人说话。章邯站在书房门口,见陈砚到来,低头行礼。
“在里面。”他说。
陈砚走进书房。屋内陈设简朴,书架靠墙立着,堆满竹简。正中一张木案,上面摊着一本未合上的兵书。章邯指向书架顶层:“那块石头原本压在这儿,我挪开时,听见下面有响动。”
他伸手按住书架背面一块木板,轻轻一推。整座书架向侧滑开,露出一个向下的阶梯口。
陈砚盯着入口,没有立刻下去。
“你一个人进去的?”
“是。通道不长,我走到尽头就回来了。”
“看到了什么?”
“墙上全是字。完整的兵法体系,从用间到治民,从粮运到人心。最后一页刻着‘赠章邯兄’四个字。”
陈砚点头,从袖中取出浑天仪。“走,再看一遍。”
两人沿阶而下。台阶共三十六级,宽度刚好容一人通行。墙壁由青石砌成,表面打磨平整。越往下,空气越冷。
墙上的文字以刀刻成,笔迹刚劲。内容并非传统兵书的阵法推演,而是围绕“势”展开——如何借势、造势、转势。其中一段写道:“兵者,国之刑具,亦为政之延伸。胜不在力,而在民心之向背。”
陈砚停下脚步,仔细读完这一段。
这些话不像出自一名武将之口,倒像是在写给掌权者看的治国策论。
他们继续前行。通道呈直线延伸,约百步后抵达尽头。这里是一间石室,四壁皆刻满文字,中央立着一块石碑,正面写着:
**赠章邯兄**
字迹苍老却有力,墨痕似新。
陈砚绕到石碑背面,发现还有一行小字:“若君不信,此道即焚;若君能容,此心可托。”
他沉默片刻,回头问章邯:“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字迹吗?”
章邯摇头。“没见过。但语气……像是认识我很久的人写的。”
“你觉得他是想威胁你,还是想交给你什么?”
“我不知道。”章邯声音低了些,“如果是死士和兵器,我会立刻上报。可这些东西……像是专门写给我看的。”
陈砚没再说话,转身往回走。
回到入口处,他站在台阶上方,将浑天仪放在石台上。仪器指针缓缓转动,最终停在一个固定方向——指向章台宫。
他笑了。
“韩将军好手段,连我都瞒。”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陈砚没有回头。
一道人影从通道深处缓步走出。来人未穿甲胄,只着素色深衣,身形瘦削,须发微白。正是韩信。
他走到陈砚面前两步远停下,目光扫过浑天仪,又落在陈砚脸上。
“不瞒,怎知陛下容人之量。”
陈砚看着他,脸上笑意未散。“你早知道我会来。”
“我知道你会看那块石头。”韩信说,“也知道你会把它放进浑天仪。你比很多人都懂这些机关。”
“所以你是故意留线索?”
“不是留线索,是等一个时机。”韩信转向章邯,“你也来了。很好。”
章邯皱眉。“你到底想干什么?私藏死士,掘地道通向宫城,这是死罪。”
“地道不是用来攻城的。”韩信平静地说,“是用来讲道理的。如果正门进不去,只能走地下。”
“讲什么道理?”
“一个被贬为菜农的人,凭什么再谈兵事?”韩信指着石壁,“这里面的东西,是我三十年所思。我不敢上奏,怕被当成谋逆。也不敢烧了,怕前人血泪白流。只好藏在这里,等你们自己发现。”
陈砚听着,手指轻敲浑天仪边缘。
他知道韩信没说实话。
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暴露自己。菜地下的死士、楚军甲片、通往章台宫的密道——每一步都踩在皇权最敏感的地方。他是在试探,也是在逼宫。
但方式很聪明。
他没有带兵冲出来,也没有举旗反叛。他留下一部兵书,题上“赠章邯兄”,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甘寂寞的老将,而非野心家。
这种姿态,很难定罪。
陈砚忽然开口:“你知道云姜的事吗?”
韩信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如常。“哪个云姜?”
“宫里的医女。”
“不认识。”韩信摇头,“我三年未入宫,只种我的菜。”
陈砚盯着他的眼睛,没再追问。
他知道对方在装傻。
云姜曾去过齐地,而韩信早年就在那里活动。墨家残部多藏于齐鲁之间,两者若有联系,并不奇怪。
但他现在不能动韩信。
这个人手里握着一套完整的战略体系,而且已经公开示弱。若此时抓他,会显得自己容不下才。
更糟的是,章邯刚刚亲眼看了那些文字。那些关于民心、粮政、兵役改革的内容,句句切中秦制弊端。若是强行封锁,只会让章邯心生疑虑。
他必须把局面控住。
陈砚转身对章邯说:“此乃国之利器,当藏于庙堂。”
章邯抬头看他。
“你说这部兵书该归何处?”
“依法应交兵部备案。”章邯顿了顿,“但……也可由少府令暂存研读。”
“那就由你保管。”陈砚点头,“限期一月,整理出可用条陈,呈报上来。”
韩信站在原地,嘴角微动。
他知道这是变相承认了这部兵书的合法性。
陈砚又道:“至于这条道——”
他回头看了看密道入口。
“封了吧。留着容易惹是非。”
“是。”章邯应下。
陈砚最后看了韩信一眼。“你的菜,以后少种点。”
韩信低头。“臣知道了。”
陈砚转身离开。
章邯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两人走出太尉府大门,阳光照在脸上。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陈砚问。
“我不知道。”章邯如实答,“但那部兵书……是真的有用。”
“我知道。”陈砚轻声道,“所以他才敢拿出来。”
他们上了马车。车轮启动时,陈砚掀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太尉府。
韩信仍站在门口,身影笔直。
陈砚放下帘子,从怀中取出那块黑石,在掌心摩挲了一下。
石头底部的刻字又浮现眼前:
**非铁非石,生于天外。**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骊山地宫那一幕——辐射者撕开盾牌,双眼泛出琥珀色光芒。
云姜逃走前,也留下了类似的痕迹。
而现在,这块石头,竟也能激活浑天仪。
他睁开眼,对车外的随从说:“传令影密卫,彻查近十年进出咸阳的所有陨铁矿石记录。”
随从领命而去。
马车缓缓前行。
陈砚靠在车厢内,手指再次敲击起来,节奏缓慢而稳定。
他知道,有些事正在浮出水面。
韩信不是第一个藏秘密的人。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摸了摸袖中的竹片匕首,指尖触到一道细微的划痕。
那是前几天调试浑天仪时留下的。
仪器内部结构最近被人动过。
不是他动的。
也不是韩谈修的。
那段时间,能接触浑天仪的,只有一个人。
他睁开眼,望向宫城方向。
太阳高悬,光影斜照在宫墙上。
一辆药车正从侧门驶入,车上挂着医坊的牌子。
赶车的人低着头,看不清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