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营帐,陈砚已站在高台边缘。他手里捏着一片竹简,上面是昨夜记录的战俘名单。英布那张田契残角还压在案角,未收。
云姜正从医帐出来,肩上搭着素纱,外罩鼠皮短裘。她腰间的铜听诊器轻轻晃动,在晨风里发出细微声响。身后跟着两名秦兵,抬着三口木箱。
“开始吧。”她说。
战俘被押出牢棚,列成三排。每人脚踝绑着麻绳,连在一起。他们低头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些人眼神空,有些人盯着地面不动。
云姜走到第一人面前,掀开他的衣领,把听诊器贴上胸口。那人身体一僵,但没动。她闭眼听着,片刻后点头,在竹简上记下一串符号。
第二人,心跳快。她又记一笔。
第三人呼吸平稳,可脉搏极弱。她抬手示意:“调去南区,单独看管。”
陈砚在台上看着,手指慢慢敲击栏杆。一下,一下,像是在数节奏。
第三排有个年轻俘虏,脸色发青。听诊器刚碰上胸膛,他就抖了一下。云姜停住,再听一次。心跳比刚才快了近半。
“你叫什么?”她问。
那人咬唇不答。
“他叫季和,原属九江军前锋营。”一名影密卫低声报来。
云姜没再问,只在竹简背面划了个圈。随后下令:“这批留下训练,其余送回监区。”
俘虏们被带下去。留下的二十人站成一圈,双手抱头。云姜让人搬来沙袋、木桩,还有几捆竹条。
“绑腿跑。”她说,“三人一组,绕场十圈。嘴里念《秦律》第一条:‘民有恒产,方守法度。’”
绳子系好,哨声一响,他们开始走。有人踉跄,立刻被后面的人拽住。声音参差不齐,断断续续。
云姜来回走动,听诊器不断贴上又移开。每过五圈,就换一批人休息。她记录的数据越来越多,竹简翻了两页。
陈砚走下高台,站在她侧后方。
“能分辨出哪些会动摇?”
“能。”云姜头也不抬,“心跳加快超过三成,呼吸紊乱持续三十息以上,这类人容易受外界影响。剩下的是死忠,或者麻木太久,得换方式。”
“怎么换?”
“先用声音。”
她指向西边洗衣处。两个已归编的楚兵正在捶打衣物。其中一个忽然哼起一段调子,轻而缓:
“娘做的糍粑甜又软……灶火映着她白发弯……”
歌声不高,随风飘散。其他战俘起初没反应。可跑了两圈后,有人脚步慢了。一个瘦个子抬头望向声音方向,嘴唇微动。
云姜悄悄靠近,听诊器贴上他后背。心跳从每刻八十七次,升到一百一十三次。
她退开,回到陈砚身边。
“成了。”
陈砚盯着那个俘虏。对方低头继续跑,可肩膀微微颤。
“这不是训兵。”他说,“这是拆心。”
云姜点头。“只要声音够熟,记忆就会自己撕开口子。”
当天傍晚,训练结束。战俘被集中关入临时围栏。晚饭照常发放粟米粥和咸菜。
那两个唱歌的楚兵也被安排在附近洗碗。天快黑时,其中一人又哼起来。这次是另一段:
“腊月廿三祭灶天,娘总留我吃半碗……”
声音断续,像不经意流出。
围栏里,一个满脸胡茬的俘虏突然蹲下,用手捂住脸。旁边人推他,他也不动。
云姜带着两名医女走近,低声问:“你怎么了?”
那人摇头,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想回家。”
她回头看向高台。陈砚站在灯影下,手里拿着新写的竹片。
半夜,审讯帐篷亮着灯。
被抓的俘虏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他说话断断续续:“我是蕲县人……娘去年病死了……我没回去看她最后一眼……那歌里的事,都是真的……”
笔录官快速书写。
云姜坐在一侧,翻开听诊数据对照。十七名俘虏中,九人心率异常,四人出现短暂失神,一人呕吐。
她合上竹简,对陈砚说:“明天可以加量。”
陈砚没立刻回应。他取出一张舆图铺在桌上,指尖点着垓下四周高地位置。
“设十个点。”他说,“每个点安排两人轮班。不必大声唱,只要让声音飘进来就行。风向西北时,东面多放人;南风起,就往北移。”
“音量控制在刚好能听见的程度。”云姜补充,“太清楚反而像挑衅,模糊一点才像回忆。”
陈砚点头。“还要错开时间。有的清晨唱,有的半夜哼。让他们分不清是不是真有人在唱。”
“最好用不同人声。”云姜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模仿声。记忆里的声音越杂,冲击越大。”
“准。”陈砚写下命令,“明日执行。”
天刚亮,第一批播音点就位。
东坡林后,两名降卒蹲在土坎下,轮流低吟《娘做的糍粑》。西边河岸,洗衣妇人一边搓布一边哼曲。北面了望台,守夜兵换岗时也跟着哼了几句。
歌声零星,忽远忽近。
营地内,战俘照常出操。可有人走路走着走着就停住。有人吃饭吃到一半放下勺子。一个老兵靠着墙根坐了很久,突然伸手摸眼角。
中午清点人数时,发现三人绝食。
下午,又有五人主动要求见医官。
云姜逐个接见。他们问题不一样,答案却相似——
“脑子里全是那首歌。”
“我娘也这么做糍粑。”
“我想看看她坟前有没有长草。”
她不做评判,只让人登记姓名,调整伙食,个别隔离观察。
黄昏,陈砚巡视各播音点。他站在南岗一处石堆后,听见下方传来断续歌声。两个降卒正交替吟唱,声音疲惫,却坚持不停。
他问:“累了吗?”
一人抬头:“还好。就是嗓子有点干。”
“换人的时候喝水,别停太久。”他说,“这种事,贵在持续。”
那人点头。
陈砚转身下坡,袖中竹片轻轻摩擦掌心。他知道,这不是音乐,是刀。
夜里,风转东南。
十处播音点同时启动。歌声从不同方向渗入围栏,像雾一样漫进来。
一批新抓的战俘刚押到,还没适应环境。他们蜷在草堆上,忽然听到远处飘来童谣调子。
有人猛地抬头。
一个年轻人喃喃道:“这是我妹妹常唱的……”
旁边人瞪他:“闭嘴!”
可他自己也愣住了。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跟唱。
角落里,一个壮汉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向栅栏。守卫举矛拦住他。
他没冲撞,只是死死盯着外面黑地。
“让我出去。”
“不行。”
“我要回家。”他声音不大,“我爹还在等我修屋檐。”
守卫不语。
那人慢慢蹲下,抱住头,肩膀一耸一耸。
凌晨,云姜走进指挥帐。她把最新竹简放在桌上,一共三页。
“今晚效果比昨天强。”她说,“二十七名俘虏出现情绪崩溃迹象,十二人主动交代身份背景,五人提出投降意愿。”
陈砚翻看数据,目光停在一条记录上:“有个叫申屠平的,心跳一度达到一百四十次?”
“对。他是项羽亲卫队的替补,老家在云梦泽边。歌里提到‘莲藕炖汤’,他当场吐了。”
“不是因为想家。”陈砚说,“是因为愧疚。他活着,兄弟都死了。”
云姜没说话。
陈砚抬头:“明天起,十面齐唱。”
“全天?”
“对。早中晚各一轮,夜间两轮。中间穿插不同版本,加入哭腔、老人声、小孩声。让他们觉得不只是人在唱,是整个家乡在喊他们回来。”
云姜记下命令。
她临走前问:“万一他们暴动呢?”
“不会。”陈砚说,“人只有在绝望时才会拼命。现在他们不是绝望,是软了。”
云姜走了。
帐内只剩陈砚一人。他提笔写令,墨迹沉稳。最后一行落下:
“十面楚歌,即日施行。”
他搁下笔,望向帐外。
夜色深浓,风送来一阵微弱的歌声。
“娘做的糍粑甜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