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灯盏里跳了一下,陈砚的手指从浑天仪的“兵”环上移开,指尖落在案几边缘那枚刚写完的竹简上。墨迹已干,字句清晰:“南征军令已发,刑徒军归章邯节制,韩姬主理器械改良,十日内验成果。”他没有再看第二眼,只将竹简推入“军政要件”木匣,锁好。
门外传来脚步声,影密卫头目低头进来,双手呈上一封新报,泥封尚温。
陈砚拆开,扫了一眼。少府工坊三名匠作吏拒交“山行架”成品,称结构不合旧规,恐致运输事故。地方郡守也接连上报,有县令以“无先例可循”为由,拖延刑徒军过境粮草供给。
他放下竹简,抬眼问:“涉事三人,可查清底细?”
“是。”影密卫低声,“一人出自楚地旧族,二人曾在冯去疾门下习律。”
陈砚点头,提笔写下一道手令:“即刻革职,家产查抄,三族不得入仕。工坊调度权移交韩姬,凡阻挠者,按通敌罪拘押。”他顿了顿,又添一句:“沿途郡县,三日内备齐所需,违令者,斩。”
影密卫领命退下。
不到半日,咸阳城内已有三处宅院被查封,官道上传出快马加鞭的通报声。少府工坊当晚便恢复运转,匠人们连夜赶工,韩姬亲自坐镇监造,每具“山行架”完工后皆亲自查验榫口咬合度。
第五日清晨,第一批五十具“山行架”提前交付。测试时,六人一组,在两刻钟内完成组装,承重八百斤砂石,经陡坡模拟行进,未见松动。夜间拆解搬运,几乎无声。
与此同时,章邯已在骊山大营点将完毕。五万刑徒军按战力分编,精壮者列先锋,余者为辎重与后备。他当众宣读军令十六条,末尾一句尤为冷峻:“延误军需者,斩;扰民劫寨者,连坐斩;临阵脱逃者,斩后悬首辕门。”
大军开拔那日,天未亮透。章邯披甲立于旗台,一声令下,刑徒军整队而出,脚步踏在夯土道上,沉稳如压阵雷。
陈砚在宫中收到启程快报,仅回了一句:“准行。”
***
湘桂交界,山势如刀削。传统车马至此皆止步,唯有猎户踩出的窄道蜿蜒穿林。叛军正是仗着这地形,断驿道、焚仓廪,自以为秦军难至。
但他们没料到,章邯的补给线并未走大道。
首批“山行架”随军抵达前线后,立即投入实战。粮械被拆分为小批,由山行架分段运送,每十里设一隐蔽哨点囤积。先锋营轮换接应,夜间行进,不举火把,仅靠布裹铁蹄缓行。
七日后,三条隐秘补给线贯通五岭山脉。前线将士得以持续作战,无需回头等粮。
而叛军派出的斥候,数次伏击落单运粮队,却扑了个空——真正的粮道藏在密林深处,连当地山民都未曾察觉。
章邯并未急于进攻。他先派轻骑携带盐、铁、粗布,前往百越最大峒寨——龙脊峒。
峒主年逾六旬,拄杖立于寨前,身后数十壮丁持矛戒备。
章邯下马,亲自将礼物奉上,开口却不谈战事:“秦王有令,《抚边七条》即日施行:不征丁口,不夺田亩,修通驿道,许开市贸,违者军法从事。”
他又取出一卷竹册,当场宣读条款,字字清晰。
峒主沉默良久,问:“若我们闭寨不出,你们打进来吗?”
“不会。”章邯答,“但若有人借贵部之名袭我军旅,或藏匿叛党,我军必入寨搜查,届时若有冲突,后果自负。”
当夜,章邯留宿寨外营地,未带兵器,仅着常甲。次日清晨,峒主派人送来一坛米酒,表示愿为秦军提供向导。
三天后,又有两个大部落遣使归附。他们带来了关键消息:叛军主力已退守漓水上游的雾谷,依仗瘴气密林,布下三重伏击圈,企图拖到雨季。
***
雾谷入口狭窄,两侧峭壁耸立,林间常年弥漫灰白湿气。当地人称此地为“鬼息口”,入者多染热症,数日高烧不退。
叛军在此设伏,两千精锐埋伏于谷顶,只待秦军深入,便滚石檑木齐下。
但他们没等到大军,只等来了一片寂静的黑夜。
章邯改用小队突袭战术。百名死士携“叠弩匣”潜行至谷口,将匣体固定于岩石缝隙,三排短弩呈扇形覆盖通道。子时三刻,叛军斥候巡查至此,触发绊索。
九矢齐发,七人倒地。
谷顶叛军闻声欲动,却被秦军火把阵迷惑——数十支火把沿外围山道来回移动,看似大军压境。未等他们反应,真正的攻击已从侧翼展开。
章邯亲率三百锐卒,绕行三里险径,突入谷中。
每人背负特制药囊,内含云姜早前研制的驱瘴药粉。点燃后释放浓烟,辛辣刺鼻,却能驱散湿毒虫蚁。士卒口鼻裹布,强行穿越瘴区,直扑叛军主营。
激战自凌晨持续至正午。秦军以叠弩压制高处火力,山行架改装为攻寨云梯,逐层推进。叛军营寨接连起火,四千余人或死或降。
残部护着一名披紫袍的女子向漓水支流逃窜。那人自称“昌平君后”,头戴玉冠,手持楚符。
章邯率死士追击三十里,终于在一处浅滩将其围住。
那女子拔剑欲自刎,被一箭射落手中兵器。她怒吼:“秦必亡!六国终将复起!”
章邯策马上前,盯着她看了片刻,下令:“绑了,验明正身。”
身份确认后,就地正法。首级以冰匣封存,快马传首六郡,昭示叛乱终结。
***
咸阳宫东阁,烛光依旧。
陈砚接过最新战报,目光扫过“生擒伪昌平君后”“三日平定五郡”“百越三部归附”等字句,脸上无喜无怒。
他将竹简放入“军政要件”匣中,顺手抽出下一份文书——南境户籍清查简册。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记录着新附村寨人口、田亩、赋税等级。
他提起朱笔,在一处标注“峒民未籍”的条目旁画了个圈。
韩姬此时走入殿中,裙裾微动,发间银簪映着灯火一闪。她双手捧着一叠图纸,轻声道:“山行架第二批已交付,叠弩匣也在增产。我另设计了驮箱,可适配山地驮兽,减轻人力负担。”
陈砚点头:“准。”
韩姬未立刻退下,而是略一顿,问道:“接下来,可是要整编南境驻军?”
陈砚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她。
殿外风掠过屋檐,吹动帘角。铜灯里的火焰偏了一下,照得他半边脸明亮,半边隐在暗处。
他还没开口,内侍匆匆进来,跪地呈上一封急报。
陈砚接过,拆开,看了一眼。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纸角发出轻微的折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