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的使者在偏殿候了半个时辰,宫人几次欲来通报,都被韩谈挡在门外。
陈砚坐在东阁暖榻上,面前摊开一卷空白竹简,指尖轻叩案沿,节奏不疾不徐。他并未召见使者,也未批阅军报,只是静静等着韩谈带回那三人。
脚步声终于自廊下传来,极轻,却稳。韩谈入内,双手捧着一只黑漆小匣,置于案前。匣面无纹,只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横贯其上,是暗号。
“他们回来了两个。”韩谈低声道,“一个留在楚地继续盯梢,另一个……带了东西。”
陈砚点头,取袖中竹片匕首挑开匣锁。内里三支密封竹筒,两支已启封,一支仍裹着蜡泥。他先拿起左侧那支,抽出内简,目光扫过第一行字便停住。
“齐田氏,七月望夜集于即墨古庙。”他念出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焚香立誓,奉帛书一封西去咸阳。”
韩谈垂手立着,没接话。
陈砚将简翻过,背面记着一行小字:“交接之人穿褐衣,乘无幡轺车,出城时不走直道,绕渭水南堤而行。”他搁下这卷,又取第二支。此简绘有草图,一座庄园院落,地下有室,标注“每月初九,酉时入,子时出。车载物重,轮印深于常货。”
他盯着那图看了许久,忽然问:“户部郎中桓温,祖籍何处?”
“即墨。”韩谈答得干脆。
“父辈仕齐王?”
“曾任齐国工正,掌营造。”
陈砚手指在简上轻轻一点:“帛书西去,必通内臣。能接这种信的,不会是低阶小吏。要么有权收驿文,要么能出入宫禁。查近月来,有没有来自旧齐境的商队登记入城,尤其是运木料、陶器这类不起眼的货。”
“已令夜行司调档。”韩谈道,“另,那两名暗探身份已验明。一人曾为博浪沙从者,事发后逃匿泗水;另一人原是郡府书佐,善摹笔迹。此次所呈情报,经比对口供与行程,基本可信。”
陈砚嗯了一声,将两支简并排摆在案上,又取出第三支未启之筒,用匕首缓缓剥去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纸,展开不过巴掌大,纸上无字,唯有几处墨点排列成古怪图案。
他凝视片刻,从袖中取出另一片竹片,上面刻着一组数字与符号。对照之后,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是张良旧部用的密轨。”他说,“不是军功券那种简单编码,而是复式换位。他们果然留了一手。”
韩谈皱眉:“可破?”
“能。”陈砚将纸压在简下,“但不必急。真正要紧的不是他们怎么传信,而是谁在收信。”
他起身走到墙边书架,伸手按动某格竹简末端。一声轻响,整排书架向侧滑开,露出后方暗格。格中嵌着一方浑天仪模样的机关,底座刻有十二地支方位。他拨动指针至“子”位,旋即拧转“午”线,机括轻鸣,沙盘自台下升起。
沙盘不大,却精细标出了关中与三辅要道。陈砚从匣底取出三枚陶丸,两白一黑。白色置入临淄、郢都残址,黑色则落在咸阳城南一片坊区。
“这是?”韩谈问。
“疑点标记。”陈砚道,“白丸代表外线活动,黑丸——代表内应可能藏身之地。桓温居南坊,宅近漕渠,便于夜间转运。若真有人接帛书,十有八九走水路进出。”
韩谈沉吟:“若此时搜查,恐打草惊蛇。”
“不搜。”陈砚摇头,“反而要让他们继续送。我们只查不抓,只看不说。等他们以为稳妥了,才会暴露更多。”
他顿了顿,又道:“你再去一趟冷宫废井。告诉剩下那个暗探,若发现交接现场有人佩戴玉饰带钩,务必记清样式。另外,让他设法混入下一次集会,哪怕只听一句暗语。”
“若被识破?”
“那就死在那里。”陈砚语气平静,“可若活着回来,朕赐他免死铁券。”
韩谈不再多言,领命欲退。
“还有一事。”陈砚叫住他,“明日朝会,冯劫必再提南征之事。你让尚书台拟一道诏稿,写明‘择精锐南下’,但暂不颁行。我要看他有多急。”
“是。”
门合上前,陈砚回到案前,重新铺开一张新简,开始记录。他写字极快,每一笔都精准利落,不带拖沓。内容并非奏报格式,而是条列分明的情报摘要:
> 一、六国遗族联络频密,尤以齐地为甚。
> 二、传递方式避用驿道,改由商队夹带,路线绕行渭南。
> 三、接收端疑似指向户部某官,籍贯即墨,父仕齐国。
> 四、密会时间固定,或存周期性规律。
> 五、帛书内容未知,但性质重大,需专人亲递。
写完最后一行,他吹熄烛火,室内顿时昏暗。窗外夜风拂过檐角铜铃,发出轻微颤音。他坐着未动,目光落在沙盘上的黑陶丸上。
片刻后,内侍在外轻声禀报:“蒙将军使者仍在偏殿等候,是否……召见?”
陈砚缓缓抬头,嗓音低沉:“让他再等。”
说完,他从案底抽出另一卷竹简,打开,正是影密卫昨日呈报的商队名录。他逐行扫视,手指停在一条记录上:
“琅琊陶坊,运青灰瓦二十车,入城日期:七月初七。领人姓朱,籍贯不详,报货单由户部郎中桓温签押。”
他盯着那名字看了很久,提笔在旁画了一个圈。
然后合上简册,起身走向沙盘。他俯身,将一枚新的红陶丸轻轻放入北地九原郡位置,与原有的白丸并列。
风从窗隙钻入,吹动案上一页竹简边缘微微翘起。陈砚没有去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