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光斑缓缓移开铜符,落在陈砚手边那枚未写完的竹片上。他盯着“警戒线”三字被割裂的痕迹,沉默片刻,抬手将竹简合起,放入案角标有“农政急件”的木匣中。
内侍刚退下,殿外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落地轻稳。帘幕掀开,云姜走了进来,袖口沾着灰白药屑,衣领微皱,发间银簪斜插,烛火映出她眼尾一点朱砂痣。
她未跪,只微微颔首:“陛下召我?”
陈砚抬眼,指节在案沿敲了两下,节奏短促。“你说过,春疫防治有进展。”
云姜从怀中取出一只青铜小匣,打开,里面是几包用油纸封好的药粉,颜色灰褐,质地细腻。“三月前,我在骊山脚下的聚居区设了三处试药点。咳血症患者共一百七十六人,分三组施治。对照古方者死亡五十三人,用清瘟散者仅十一人不治。”
她将一册竹简递上,“这是每日记录,咳嗽频率、痰色变化、体温起伏,皆有标注。第七日时,用药组已有六成患者可自行行走。”
陈砚接过,翻看。竹片边缘有墨点,显然是临时补记,字迹工整但略显匆忙。他目光停在一组数据上:**用药后第三日,肺音浊重者减少四成**。
“这药,怎么来的?”
“陨石残留物经煅烧提纯,配以黄芩、苦参、地龙三味主药,再加两味合成剂。”云姜声音平稳,“合成剂是我依《墨经》残卷所载‘金石相激’之法,在密炉中炼制七日所得。初试时曾致三人高热昏厥,后调整剂量,未再出现。”
陈砚放下竹简,盯着她:“户部会说,这种药,烧钱。”
“少府测算过成本。”云姜从袖中抽出另一份简册,“每剂不足三钱,若批量制备,可压至两钱以下。比太医院常用的‘止嗽丹’还便宜半钱。”
“可有人信?”
“昨日太医令派人来查,说此药‘非经方,不合礼制’。”云姜嘴角微动,“我让他们带了十名病人去太医院当面听诊。一个七岁孩童,用药三日,原本咳到不能卧,如今能跑能跳。老太医听了肺音,没说话,只把听筒放回盒里。”
陈砚轻轻点头,没再问。
他起身,走到浑天仪前,手指拨动底盘,将“民”环调至正中,又将“医”环嵌入其侧。铜环转动时发出轻微摩擦声,比之前顺畅了些。
“你明日就去渭水南岸。”他说,“惠民坊那边,我已经下令腾出三间屋舍,给你设医馆。十名学徒随行,少府派两名记档吏监督用药过程。七日之内,我要看到真实反馈。”
云姜略一颔首:“若有人阻挠?”
“影密卫已在坊外布防。”陈砚转身,目光沉静,“不是保护你,是防止有人偷偷换药、制造事端。若有流言,立刻报我。”
她没应,只是将药匣收好,转身欲走。
“等等。”陈砚叫住她,“你信这药能救多少人?”
云姜停下,背对着他,声音不高:“一人服药,可活一人。百人服药,可活近百。我不信神术,只信实证。”
“那就用实证说话。”陈砚道,“去吧。”
她退出东阁,脚步渐远。
陈砚坐回案前,提笔在空白竹片上写下:“医政并举,试点先行。”又在下方加了一句:“若此策可行,则民生之基可固。”
三天后清晨,天刚亮,陈砚换了便服,未带仪仗,独自出了宫门。他沿着渭水缓行,穿过几条窄巷,来到惠民坊外。
医馆门口已排起长队。百姓多是贫民,衣衫破旧,不少人捂着胸口咳嗽。几名学徒在门前分发陶碗,云姜站在帘内,手持铜制听诊器,逐一为病人检查。
一名老妇被扶进来,咳得厉害,指尖发青。云姜听了一会儿,点头,递上一包药粉。老妇孙儿紧张地看着,见祖母喝下药后半个时辰未再咳血,忽然跪下磕头。
陈砚站在廊下,没进去。他看着那孩子额头抵地,肩膀颤抖,良久,才从袖中取出竹片,记下一行字:“药可救一人,政可救万人。”
当天傍晚,韩谈入宫禀报:“今日新增服药者三百二十一人,其中重症七十九人。已有四人能下床走动,无一例恶化。影密卫查到两名可疑男子,试图在药桶旁撒粉,已被控制,身份正在审。”
陈砚听完,只问:“百姓反应如何?”
“起初不信,现在排队要药。有人带了自家煎的药汤来换清瘟散,说‘宁吃新方,不吃老药’。”
陈砚微微颔首。
次日朝会,大殿之上,陈砚命人将七日病历简册传阅诸臣。太医令翻了几页,脸色微变,没再开口。
“自今日起,清瘟散列为官药。”陈砚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殿角,“由少府监制,各县医吏配发,优先用于疫区。云姜擢为太医丞,领惠民司,专责疫病防治与医术传习。”
有官员低声议论,称此举过于仓促。陈砚扫视一圈,淡淡道:“去年春疫,关中死三千七百人。今年截至今日,已报病例两千余,死亡不足百。你们若能拿出更有效的方子,我不妨换人。”
众人默然。
散朝后,陈砚回到东阁,翻开一份新报。是少府送来的药材采购清单,列着黄芩、地龙、苦参的产地与价格波动。他在“地龙”一项旁画了个圈,批注:“查陇西供应是否稳定,若缺,改用代品。”
内侍进来禀报:“云姜求见,在殿外候着。”
“让她进来。”
云姜走入,手中捧着一只小陶罐。“这是改良后的清瘟散,颗粒更细,溶于水更快。我试过,同样剂量,吸收率提高两成。”
陈砚接过,打开盖子看了看,又闻了一下,没什么特别气味。
“你还记得那个七岁孩子?”云姜忽然问。
“在太医院跑跳的那个?”
“他昨夜退了烧,今天早上能背《千字文》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指尖轻轻碰了碰陶罐边缘,“他母亲跪在我面前,说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听见儿子笑。”
陈砚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陶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说那合成剂是金石相激而来?”
“是。用陨铁碎屑与硝石、矾石共炼,产生新质。”云姜点头,“反应剧烈,需特制密炉。我已在医署后院建了一座,每日可产三斤。”
“若有人仿制呢?”
“配方复杂,缺一味则毒。”她目光直视,“且炼制过程危险,稍有不慎,炉毁人伤。我不怕人偷,只怕人乱用。”
陈砚缓缓点头。
他将陶罐放在案上,提笔写下一道手令:**准建制药工坊一处,选址渭水北岸,由惠民司直辖,工匠须经考核录用**。
写完,他抬头:“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云姜站定,发间银簪在光下微微一闪。
“我想试试,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提炼治疗痢疾的药。”她说,“去年秋疫,死的大多是孩子。”
陈砚看着她,许久,只回了一句:“去办。”
暮色渐沉,宫阶之上,陈砚立于廊下,远望渭水南岸。那里炊烟升起,几点灯火隐约可见。
他没召任何人议事,只命内侍将一份标注“关中春季疫病统计”的竹简归档至“民生要件”匣中。
云姜回到医坊,点亮油灯,开始整理药方。她取出银簪,轻轻一旋,簪头微动,露出一小孔。她对着灯看了片刻,没往里吹气,也没转动暗格。
烛火跳了一下,映在她眼尾的朱砂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