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屑在鞋底碾过,发出细微的刮擦声。陈砚站在密室案前,未换下黑衣,只将袖中竹片匕首移至腰侧。浑天仪底座的竹管仍对准冷宫方向,管口微微倾斜,他昨夜已用丝线固定角度,确保声路不偏。三名郡守的履历摊在案上,皆出自边郡,官阶不高,却掌粮道或兵驿。他提笔,在最末一人名下画了一道短横。
日头升至中天,朝会将启。
他换上玄色冕服,十二章纹在光下泛青。革带扣紧时,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他未停手,反将带扣多拧半圈。入殿前,韩谈递来虎符残片,他摆手。昨夜井壁传讯的节奏已在脑中刻了三遍——三长两短,停顿,再三短一长。影密卫旧制,专用于内廷异动通报。他记下了。
殿内群臣列立。李斯立于右班之首,深衣广袖,目光未动。陈砚缓步登阶,落座前,右手三指轻叩案沿——三长两短。
殿角一名内侍微颤,指尖几不可察地拂过袖口。
陈砚垂目,开口:“今岁关中雨少,三辅民力已竭。朕意减赋一成,缓役三月,诸郡试行,以观成效。”
李斯出列,声不疾不徐:“祖制赋役,定于商君之法。骤减则仓廪虚,缓役则工事滞。陛下初临大位,若轻改国本,恐失天下之信。”
“祖制?”陈砚抬眼,“陈胜起于戍卒,因何而反?非役重赋急乎?朕不欲再闻人相食于道。”
“饥者易为食,乱者易为变。”李斯袖中手微动,“减赋可,须循郡试之。若一郡成效,再推他郡,方合法度。”
陈砚冷笑:“李相国倒是谨慎。那便依你——陇西、云中、九原三郡,即日试行。其余诸郡,暂不动。”
李斯略一颔首,退回班列。他未察觉,身后两名御史交换眼神,袖角微动。
陈砚不再言语,命退朝。
赵高未动,立于殿侧,玉带钩在光下泛冷。待群臣散去,他整了三遍带钩,缓步上前:“陛下昨夜未眠?”
“朕夜观天象。”陈砚起身,指尖抚过浑天仪星盘,“天驷星移,压于宦门之位。荧惑守心,其兆在相。”
赵高指甲掐入掌心。
“中车府令执掌内廷,若相权压过宦门,恐非吉兆。”陈砚低声道,“昨夜星移轨迹,朕已录于星盘。若李斯再压内臣奏报,恐有变。”
赵高瞳孔微缩。他不信天象,却信权力倾轧。李斯近来屡压宦官出使,其门生已占御史台七席。若胡亥真握星象之证,再借天命压势,他位难保。
“陛下所见,可容臣一观?”
“密室说话。”陈砚转身,步向偏殿。
赵高随入。门闭,陈砚取浑天仪置于案,拨动星盘。底座竹管未撤,仍对冷宫方向。他以袖掩之,指尖暗推机关。星盘微转,陨石碎片在盘心一闪,投影扭曲,天驷星位竟缓缓压向李斯宅邸所在。
“此象非虚。”陈砚指投影,“三日内,李斯必有弹劾内臣之举。若不先制,权柄尽归丞相。”
赵高盯着星影,呼吸渐重。他不识机关,却知胡亥从不无的放矢。昨夜那三声击案,今日这星移之象,皆非巧合。
“陛下欲臣何为?”
“朕不欲为。”陈砚收回手,“但天象所示,不得不察。若李斯门下有不法,尔等影密卫自可查之。”
赵高低头,袖中手紧握。他知道这是纵虎咬狼。但若不咬,狼先噬己。
“臣,领旨。”
陈砚目送其出,未动。待门合,他取下浑天仪底座竹管,轻轻吹去浮尘,重新对准冷宫方向,以丝线系牢。昨夜井壁传讯,今日朝堂击案,赵高已疑影密卫有漏。若韩姬再入冷宫,必查信道。他要她查,也要她不知——谁在听。
午后,宫门传报,三名郡守因浑天仪漏水,奉召入宫查验。
陈砚于密室接见。三人入内,皆低首。陇西守年最长,鬓已斑白;云中守中年,眉间有风霜痕;九原守最幼,不过三十,目光频扫四壁。
“浑天仪无漏。”陈砚开门见山,“召尔等来,非为器物。”
三人不动。
他从袖中取出鲁班锁,锁心嵌着那枚宽齿齿轮。齿轮边缘略宽,非原制,昨夜工匠赶出。他将锁置于案上,推至三人面前。
“此锁出自崤山南线,章邯来援时,已现‘绕南线’指令泄露。”他顿了顿,“锁心空缺一齿,今补之。尔等可知,补齿者,是修,是换,还是——试?”
三人神色各异。九原守目光紧盯齿轮,喉结微动。
“朕知尔等惧李赵之争,不敢应新政。”陈砚收起鲁班锁,“但朕手中有信道,有耳目,有能知未发之事之法。若三郡试行减赋,朕保尔等无后患。”
陇西守终于开口:“陛下若失势,我等立遭清算。”
“朕若失势,尔等早已伏诛。”陈砚冷声道,“昨夜井壁传讯,三长两短,乃影密卫旧制。朕已录其声,藏于竹管。若尔等不信,可试传一讯——朕能截之。”
三人皆震。
云中守低声道:“陛下欲我等何为?”
“每月初报粮册,暗附民情。若有阻挠,密报宫中。”陈砚从袖中取出一枚新齿轮,齿距略宽,递向九原守,“持此物出宫,若有人查,称从匠坊所得。若无人查——朕知尔忠诚。”
九原守迟疑片刻,伸手接过。齿轮入手微沉,齿缘打磨不齐,显非制式。
“退吧。”陈砚挥手,“浑天仪已修毕,尔等可归。”
三人退出。陈砚立于窗后,目送其登车。九原守上车前,将齿轮藏入靴筒,动作隐蔽。
他转身,取来竹简,在“宫行录”下添一行:“九原守,申时三刻离宫,持宽齿轮。”
浑天仪静置案上,星盘对准天驷位。他指尖轻敲案沿,节奏与昨夜井壁传讯一致。三长两短,停顿,再三短一长。
赵高已动。
李斯必反制。
而韩姬,若今晚再入冷宫,会发现井下齿轮已换。
他取来一枚空白竹片,刻下“南线断”三字,嵌入鲁班锁心。锁体微震,滑出一道新痕:“东启。”
他盯着那两字,良久不动。
东启——是信道新令,还是陷阱出口?
门外传来脚步声,韩谈低声禀报:“九原守出宫未遭盘查,齿轮未动。”
陈砚点头,将鲁班锁收入袖中。他扶案站起,左足落地时,鞋底碾过一片新落的铜屑。
铜屑呈弧形,边缘有细密锉痕,像是被人从齿轮上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