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过后,是劫后余生的真实感如同退潮后的沙滩,逐渐显露出来,带着疲惫、疼痛,以及一丝不敢置信的恍惚。
“咳……咳咳……”
王胖子第一个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毫无形象地四仰八叉瘫坐在地上,扯着那副破锣嗓子,有气无力地喊道:
“妈呀,亲娘哎,可算是把这打不死的玩意儿给彻底料理了,胖爷我差点就得去跟马克思他老人家当面汇报思想工作了,这趟差事可真他娘的亏大发了。”
他这带着浓浓后怕和习惯性抱怨的嚷嚷,像是猛地拧开了某个开关,让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潘子捂着受伤包扎好的手臂,靠着冰冷的石柱缓缓坐下,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但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墓室的每一个阴影角落,确认是否还有隐藏着未被发现的危险,这是多年刀头舔血养成的本能。
无三省长长地吁出了一口积压在胸腔许久的浊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沉重都一次性吐出去。
他走到那具彻底失去生机的血尸残骸旁,用脚尖极其小心地拨弄检查了一下,确认其真的死得不能再透了,然后才抬起头,神色无比复杂地看向那个闭目休息的黑色身影,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小哥,这次真是多亏有你。不然我们这帮人,恐怕都得折在这里。”
张麒麟没有回应,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默默走到一旁相对干净,远离污血的石壁边,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坐下,闭目眼神。
他需要争分夺秒地恢复体力。
刚才那场心无旁骛的极限战斗,对他精神和体力的消耗无疑是巨大且外人难以想象的。
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额角未干的汗迹无声地诉说着这一切。
无邪也大大地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导致他腿一软,差点直接坐倒在地。
他环顾四周,看着虽然个个带伤,狼狈不堪却都还活着的同伴,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激动,庆幸和酸涩的情绪。
他的目光最后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离他不是很远,缩在角落里的身影上。
安逸依旧保持着那个瘫坐的姿势,眼神发直,空洞地望着前方某处,身体还在因为生理性的后怕和脱力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看起来像一只被暴雨摧残过后,惊魂未定的雏鸟,可怜又脆弱。
无邪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自己那个同样沾满污迹的背包里,翻出了仅剩的小半壶水,拧开盖子,走过去,蹲下身,将水壶递到安逸面前。
“喝点水吧,慢点喝。”
无邪的声音还带着点剧烈喘息后的沙哑,但语气尽力放得温和,没有了之前的质疑和距离感。
安逸被这突然响起在近前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从呆滞中回神,看到是无邪,以及递到眼前那清澈宝贵的水,他愣了一下。
脸上闪过一丝受宠若惊般的慌乱,连忙伸出依旧有些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水壶,声音嘶哑而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谢……谢谢你……”
他喝水的时候,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清水都洒出来不少,顺着他脏污的下巴流淌,浸湿了他那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前襟,留下深色的水痕。
他喝得很急仿佛要通过这冰凉液体的真实触感和滋润,来灼烫般地确认自己还活着,已经脱离危险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无三省和潘子的目光也似有似无地、带着审视地扫过安逸。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警惕,怀疑和几乎毫不掩饰的嫌弃,而是变得复杂了许多,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和一种无法定性评估的考量。
这小子……邪门,太邪门了。
说他完全没用吧,他确实是战五渣,胆子小得离谱,动不动就吓瘫拖后腿,纯属累赘。
但说他一点用都没有吧,关键时刻扔出的那个奇怪符纸阴差阳错救了无邪一命,莫名其妙拿出来被踩碎一地的伤药效果却好得出奇,最后那鬼哭狼嚎一嗓子,似乎还真他娘的起到了那么点意想不到的关键作用?
这种极致的矛盾感和不确定性,让无三省这种在江湖上混迹半生、自认看人极准的老江湖都有些挠头,彻底拿不准了。
难道这世上真就有这种玄乎的“傻人有傻福”?运气好到逆天,能在绝境里瞎猫碰上死耗子?
胖子歇了一会儿,稍微缓过点劲来,身上那点贫嘴搞怪的劲儿就又回来了。
他吭哧吭哧地挪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凑到安逸旁边,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震得地面仿佛都颤了一下,也让旁边的安逸跟着又是一哆嗦。
“可以啊丑同志!”
胖子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肘大大咧咧地捅了捅安逸。
“胖爷我算是发现了!你就是个深藏不露的福将啊!虽然正面战斗力约等于无,甚至可能是负数,但你这运气,嘿!真是没话说!玄学得很!刚才那破锣嗓子一嚎,好家伙,差点把血尸都给吓懵逼了!是不是啊小哥?你给评评理!”
他甚至还试图把旁边闭目养神的张麒麟也拉进这场单方面的“表彰大会”。
张麒麟依旧如同老僧入定,闭目眼神,呼吸平稳,对胖子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完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噪音。
但一直暗中留意着他的无邪和无三省,却似乎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在小哥那冷峻如同冰雕的侧脸轮廓上,那原本如同万年寒冰般封冻的神情线条,似乎有那么一丝丝不存在的缓和?
虽然他依旧没有睁眼,但那微微朝向胖子和安逸所在方向的坐姿,以及那似乎比完全入定时稍稍放松了一线的肩颈线条,也似乎隐隐表明他并非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动静,还是说只是不想理会胖子的废话?
这种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的迹象,却让观察力敏锐的无邪和心思深沉的无三省心中同时微微一动,生出某种难以言说的猜测。
安逸被胖子这通胡夸搞得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连忙慌乱地摆手,声音依旧发虚,带着浓浓的不自信:
“没……没有,胖爷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我就是当时吓疯了,瞎喊的……差点就坏了大事。”
他是真心这么觉得。
现在安全后回想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喊了些什么玩意儿,完全是肾上腺素飙升下的胡言乱语,能起作用纯粹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
“瞎喊都能喊到点子上,那他娘的就是天赋异禀!是本事!”
胖子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一副“胖爷我说是就是”的架势。
“以后你就跟着胖爷我混,专业负责喊666和关键时刻的乌鸦嘴……啊呸!是金口玉言!吉祥物!对!吉祥物!”
安逸:“……”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一点也不想有下次了,更不想当什么“吉祥物”。
在这弥漫着血腥和尘土气息的休整中,墓室内的气氛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血腥厮杀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排斥感,而是多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感,以及一种对安逸而言前所未有过的带着些许戏谑和调侃意味的接纳。
虽然依旧被叫做“丑同志”,虽然依旧是被调侃打趣的对象,但安逸那颗一直紧绷而敏感的心,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调侃背后的意味,已经和最初那种纯粹的嫌弃,不耐烦,完全不同了。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像是一缕微弱但真实的阳光,穿透了他心中积压的厚重阴霾和恐惧,让他冰凉的四肢百骸,悄悄地、一点点地回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