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元帅难得有半日的空隙,回到了那座他几乎从不踏足的堡垒府邸。
并非为了休憩,而是进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自身所有物的巡视。他需要确认这里的一切,依旧在他的绝对掌控之下,如同他巡视自己的舰队和疆域。
他穿着笔挺的元帅常服,步伐沉稳,行走在空旷冰冷的廊道中,金属靴底敲击地面发出规律而冷硬的回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霍克无声地跟随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随时准备应答可能的询问。
他们经过伊萨尔居住的楼层。
按照惯例,阿瑞斯并不会进入那个房间,对他而言,那里与仓库里某个堆放杂物的隔间并无本质区别。
然而,今天,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扇虚掩的房门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房间里,伊萨尔背对着门口,正坐在金属桌板前,低着头,似乎又在进行他那“无用”的古地球绘画练习。
柔和的顶光落在他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肩膀上,勾勒出一种易碎而专注的轮廓。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消毒剂和金属味的……属于合成纸和压力笔的、近乎于无的气息。
阿瑞斯的视线,越过了伊萨尔的肩头,落在了桌面上那张刚刚完成的画作上。
不再是拙劣的兰花临摹。这一次,画的是一片……星空。
并非帝国星图上那种精确标注着坐标、航道与引力参数的冰冷星图,而是一种充满了主观想象与情感投射的星空。
深色的背景下,散布着大小不一的、带着柔和光晕的星辰,一条朦胧的、如同轻纱般的光带横贯其中——那似乎是某个古地球传说中对银河的描绘。
画面的左下角,用极其工整却依旧能看出生涩的笔触,写着几个帝国通用文字:“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句诗,霍克在之前的报告中提到过,源自那本《地球诗选》。
阿瑞斯的目光在那句诗和画面上停留了大约三秒。三秒,对于他处理军务时瞬息万变的决策而言,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在此刻这凝固的、例行公事的巡查中,却显得异常漫长。
他看到了画中星辰那不符合天体物理学的、带着主观美感的排列,感受到了那句诗中蕴含的、将宏大星河视为可被“怀疑”坠落人间的、充满了浪漫与张力的想象。
这与帝国推崇的绝对理性、客观精确,背道而驰。 这很……荒谬。 但,这种荒谬,似乎并不带有攻击性,反而像一种……安静的、自成一格的呓语。
他没有出声,没有走进房间,甚至没有让伊萨尔察觉到他的存在。只是那短暂的驻足,以及那双深紫色冰渊般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审视,本身就已经打破了某种固有的平衡。
随即,他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向前走去,冷硬的脚步声再次回荡在廊道中。
霍克紧随其后,一丝不苟地记录下了这次“意外的驻足”,并将其列为最高优先级,发送了出去——这一次,不再是例行报告,而是一条直接标注给元帅本人的提醒信息。
---
那条提醒信息,在阿瑞斯回到军部办公室后,才被他看到。
他通常会对这类来自府邸的非紧急信息进行延迟处理。
光屏上,霍克简洁地描述了巡查时的情况,并附上了那张“星空”画作的高清扫描图,以及那句“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标注。
阿瑞斯看着那张画。画技依旧稚嫩,甚至有些幼稚,但那种试图用有限的认知和工具,去表达对无限星空某种诗意化理解的意图,却比之前的兰花更加明显。
他将这幅画与之前报告中提到的“孤舟蓑笠翁”、“风骨”、“神韵”等概念放在一起。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开始在他的逻辑处理器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沉溺于早已消亡文明的精神世界、试图用那些“无用”的抽象概念来构筑内心防线、与外界冰冷现实格格不入的……脆弱存在。
这种存在模式,对他而言是低效的,甚至可以说是失败的。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引发他通常会对“失败”和“无用”产生的厌恶或毁灭欲。
反而,像是一个他无法用现有公式解开的、微小却持续存在的数学难题,或者说,像精密仪器运行背景音中,一个极其微弱但无法被过滤掉的、非规律的杂音。
他调用权限,调取了伊萨尔入住以来所有的监控数据。数据显示,这个洛林王子的活动范围极其有限,情绪波动长期处于低水平,除了阅读和绘画,几乎没有其他行为。他像一颗被放置在固定轨道上的、安静运转的小行星。
然而,在那些绘画行为的数据曲线中,阿瑞斯注意到一个微小的异常:每当伊萨尔完成一幅画后,他的生命体征数据,尤其是心率变异率,会出现一个短暂的、极其细微的趋于平缓的波段。这通常与放松、专注或某种程度的情感满足有关。
在这个充满压抑和监视的环境里,那种古老的、被视为糟粕的绘画活动,竟然能给他带来一丝……平静?
阿瑞斯关闭了数据流,深紫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
他无法理解这种源于“无用之物”的慰藉。但这并不妨碍他意识到,这个被他视为尘埃的“联姻对象”,其内部似乎存在着一个他尚未完全解析的、微小的、运行着不同逻辑的子系统。
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某种他未曾预料到的、极其微弱的生命活动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