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风裹着梅香掠过村头老槐,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春分的月刚爬上东山时,顾微尘已换了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衫。
她对着缺了角的铜镜理了理鬓发,铜镜里映出墙角那只补过七次的竹箱——箱底压着她用陶片、树根、碎瓷拼出的北岭地形图。
指尖在镜面上轻轻一按,倒影里的人眼尾微挑,像极了前世修复《千里江山图》时,用细笔勾完最后一道水纹的模样。
“阿尘姐?”陶知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点急促的气音,“张婶说...说开田祭的香案摆好了,可没人敢去北岭那条新修的路。”
顾微尘转身从梁上摘下那把破旧铁镐,木柄上还留着她用生漆补过的裂纹:“他们怕什么?”
“说...说焦林烧过的地脉不洁,走那条路会触怒土神。”陶知的声音低下去,手指绞着衣角,“可您明明用暗渠引了山泉水,又把腐叶埋进土...”“所以需要人先走。”顾微尘把铁镐往肩上一扛,粗布衫被镐头压出道浅痕,“你且看。”
北岭的焦林在月光下像团未燃尽的灰。
顾微尘的脚步踩过焦黑的枯枝,发出细碎的响。
她走得很慢,每十步便蹲下,掌心按在新翻的土上——那是她上个月带着几个孩童翻整的地,混了河沙、碎陶和腐熟的梅枝。
泥土的温软透过掌心漫上来,像前世摸过的古玉,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度。
“阿尘姐!”陶知追上来时,发辫散了半缕,手里举着盏陶灯。
灯芯被她挑了三次才亮,暖黄的光裹着她泛红的眼尾,“我、我跟着你。”
顾微尘没回头,嘴角却轻轻扬了扬:“把灯举低些,照照脚下。”
陶知依言蹲下,灯影里,新翻的土粒泛着细金,那是她和顾微尘筛了三夜的磁石粉。
她忽然想起前日修复的那只碗——碗底的导音纹顺着裂纹生长,此刻脚下的路,何尝不是顺着焦土的“裂纹”在生长?
风忽然转了方向,送来若有若无的人声。
陶知抬头,见村头老槐下聚着团黑影——是观望的村民。
王二牛的破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张婶攥着围裙角,指节发白;最前头的盲眼陈阿婆,竹杖点地的声音比往日更慢。
“阿婆?”陶知轻声唤。
陈阿婆的竹杖停在焦林边缘,枯枝在杖尖下发出脆响。
她俯下身,枯瘦的手悬在土上半寸,喉间发出极轻的“嗬”声:“暖的。”
这声“暖的”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王二牛挠了挠后脑勺,踢飞脚边的土块:“我就说阿尘姐修的路能走!”话音未落,他已经跨过焦林边缘,踩在顾微尘压实的土上,“嘿,软和得很!”
张婶的围裙角抖了抖,忽然把怀里的竹篮往地上一放:“我家那亩地在北坡,总不能让牛娃他爹绕二十里山路。”她拎着篮里的菜种,脚步比往日去集上还快。
孩童们最先跑起来。
小豆子的破鞋踩进松土里,溅起几点泥星,他回头冲身后的小伙伴喊:“快来!
地不咬脚!“女娃们提着裙角追,银铃似的笑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顾微尘停住脚步。
她身后的脚印从稀疏到密集,从歪斜到整齐,像条正在生长的河。
陶知的陶灯在人流中忽明忽暗,却始终稳稳照着脚下——她不再刻意感知地脉,只是专注听:泥土被踩实的闷响,草芽顶开碎石的轻响,蚯蚓在腐叶下翻身的窸窣。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同频了,呼吸的节奏和山风同频了,连指尖的温度,都和陶灯里的火苗同频了。
“看!”不知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停住脚步。
月光下,焦林的地面浮起淡青色的光带——那是顾微尘埋在地下的磁石粉,是她引山泉水时凿的暗渠,是她和陶知用碎瓷片拼的导水纹。
脚印连成的光带与这些痕迹完美契合,像幅铺在大地上的织锦,每根经纬都在轻轻震颤。
陶知仰头,北斗七星的勺柄不知何时转向了素胎台方向。
她忽然想起顾微尘翻地时说过的话:“修复不是补窟窿,是让断了的线重新连上。”此刻她终于明白——这哪里是条路?
分明是顾微尘用铁镐当笔,用泥土当墨,写了三个月的“返青诀”。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顾微尘坐在自家门槛上啃米糕。
米糕是张婶塞的,还热乎着。
王二牛蹲在她脚边,挠着后脑勺:“阿尘姐,您昨夜是不是使了仙法?
那光带...可邪乎得紧。“
“仙法?”顾微尘咬了口米糕,碎米渣落进粗布衫的褶皱里,“我只是回家吃饭。”
陶知是在晨雾里摸到梅树下的。
老梅树的根须拱起的土堆上,一株半透明的新苗正舒展叶片。
叶瓣上的脉络像金丝游走,每片叶子展开时,都发出极轻的嗡鸣——像极了昨夜人群踏过焦林时,泥土震动的节奏。
她蹲下来,指尖轻轻抚过叶尖。
新苗的叶片颤了颤,嗡鸣声里裹进一丝极淡的气音,像句被风吹散的“嗯”。
“我们知道你在。”陶知轻声说。
晨露顺着梅枝滴落,打湿了她的衣袖。
她没动,就这么蹲着,看新苗在雾里若隐若现。
远处传来村民的吆喝声,是王二牛在喊人去北岭开田。
风掠过山谷,带来若有若无的土腥气——那是被唤醒的大地,正在舒展筋骨。
清晨露重,陶知蹲在梅树根旁已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