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的麻鞋沾了晨露,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
她没走北行的官道,专挑山坳里的羊肠小径,裤脚很快被野棘勾出几道白痕。
日头升到三竿时,她在半山腰的村落停住——村口老槐树下,石砌的井台边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少女,正蹲在地上用碎瓷片刮锅底的焦垢。
“当啷”一声,碎瓷片磕在铁锅沿上,迸出星点火星。
顾微尘的脚步顿了顿。
她本想绕开人群,可那少女刮锅的手法太熟悉了——手腕压着瓷片,顺着锅壁弧度慢慢推,遇到顽固的焦块就轻轻打旋,和她前世修复宋瓷冰裂纹时用竹片剔除积尘的动作如出一辙。
“阿姐看什么?”少女抬头,脸上沾着锅灰,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她面前的铁锅缺了个角,边沿还缠着麻绳,显然摔过不止一次。
顾微尘喉结动了动,到底没忍住:“为何不用新锅?”
少女歪头,用碎瓷片敲了敲铁锅:“老锅知道火候呀。我娘说,这锅跟着她嫁过来时,灶膛里的火才刚点起来。煮粥要滚三滚,焖饭得收半刻,它比我还清楚。”她指尖抚过锅身的凹痕,“就是脾气倔,不肯换新的,摔了也不肯碎。”
顾微尘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
她想起陶树林里那口破碗,想起老粮仓陶罐里半块风干的馍,喉间突然发紧。
前世她修复青铜器时,总说“器物有灵,缺的是被读懂的眼睛”,此刻从这山村少女嘴里听见“老锅知道火候”,竟比任何法宝显灵都更让她心跳如擂。
她摸向衣襟,金纹陶叶还在那里,叶脉里的金漆被体温焐得暖融融的。
少女低头继续刮锅时,她悄悄将陶叶投进井里。
银亮的井水晃了晃,陶叶沉下去,没入青苔覆盖的井壁缝隙。
第二日破晓,井台边炸开一片惊呼。
顾微尘蹲在离井百步远的草垛后,看着提水的妇人抖着木桶:“你们看!桶底这些金线——”她踮脚望去,木盆里的水面浮着淡金色的脉络,像极了植物的根须,顺着水流方向蜿蜒,竟与山后溪涧的走向分毫不差。
“许是神仙显灵!”有老人跪下来,往井里投了把米。
顾微尘望着那抹金纹,嘴角终于扬起极淡的笑——她埋下的不只是陶叶,是让“物有性情”的种子,在凡人的烟火里发了芽。
三日后,她听见风里飘来“西村”二字。
那是个被山雾裹着的村落,顾微尘走到村口时,正见几个青壮汉子扛着石锤往祠堂跑,为首的老者吼着:“再留这些邪物,全村都要遭灾!”她顿住脚步,就听祠堂方向传来细碎的嗡鸣——不是虫叫,不是风响,是成百件陶器同时震颤的声音,像无数根琴弦被同一股气流拨弄。
“都住手!”
一声清喝穿透噪杂。
顾微尘望见个穿月白衫子的身影从人群里挤过去,是小满。
这姑娘比半年前更瘦了,发间还沾着夜露,显然是连夜赶来的。
她拦在石锤前,反手拽住老者的手腕:“伯公,您昨晚梦见的赤足孩童,可曾伤着谁?”
老者一怔,石锤当啷落地:“那小娃……抱着个埙,吹的是‘三短一长’……”
“那是您娘教您的哄睡调子。”小满松开手,声音软下来,“我阿婆说,老物件儿存的不是邪祟,是没说出口的话。您要砸了它们,那些话就真的烂在土里了。”
人群静了片刻。
顾微尘退到村口老槐树上,枝叶遮住她的身影。
她看见小满指挥着把破损的陶器搬到祠堂空地,大瓮小盏按大小排了个圈,中央放了枚泥铃——那是她去年在听心潭边捏的,泥里掺了陶树林的金叶碎屑。
“闭眼,用耳朵呼吸。”小满的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绸,“想象你是块陶土,软乎乎的,能接住所有落下来的声音。”
顾微尘屏住呼吸。
月光漫过祠堂的飞檐时,第一声呜咽从陶瓮里冒出来。
是个小女娃的哭声,带着奶音:“阿娘,我把针弄丢了……”接着是粗重的叹息,是老木匠的声音:“那根针是你姥姥陪嫁的,藏在门楣上的……”
“我听见奶奶了!”扎羊角辫的幼童突然扑进旁边妇人怀里,“她在哭,说对不起没能等到我长大……”
顾微尘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看见地面的裂纹里渗出银线,像活物似的顺着陶器的纹路攀爬——那是地脉的气息,被凡人的念力唤醒了。
原来不是器物在说话,是大地记得所有被遗忘的温度,而这些粗瓷陶片,不过是凡人用来触碰记忆的桥。
第三夜的雨来得急。
顾微尘在山坡上望着乌云压顶,祠堂的青瓦被风掀得乱飞。
闪电劈下的瞬间,她看见火光腾起——不是普通的火,是金红交缠的焰,将整个陶器阵列包裹住。
村民们尖叫着往后退,唯小满站在雨里,发梢滴着水,眼睛亮得惊人。
陶片在火里熔化,又重新凝结。
顾微尘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团光——它们竟拼成了一面弧形的陶镜,镜面黑得像浸透了墨,却映不出任何影子。
当最后一道闪电划过,镜面上浮起一行古篆,笔锋苍劲如刀刻:“听得清的耳朵,会长在心上。”
雨停时,东方泛起鱼肚白。
顾微尘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衣襟,金叶在里面发烫。
她展开手掌,那片陶叶的金纹正在移动,像活了的金线,重新勾勒出一条路线——终点是“初匠坟”,一座沉寂千年的古窑群遗址。
她站在山坡上,望着西村的炊烟升起来。
有妇人端着陶碗往邻居家走,有孩童追着飘起来的陶片跑,连昨天要砸陶器的老者,都蹲在陶镜前抹眼泪。
金叶的热度透过布料灼着皮肤,她却突然笑了。
那些被古修视为废土的凡人世界,原来藏着最鲜活的道。
暮色降临时,顾微尘把金叶夹进一本从流浪书贩那里捡来的残册里。
残册封面写着《山海陶志》,页脚沾着茶渍,像是被翻了千百遍。
她把书放在路边的石龛里,转身要走时,听见山路上传来脚步声——是个拾柴的少年,背着竹篓,裤脚沾着泥。
少年捡起残册时,金叶“唰”地滑出来,落在他掌心。
顾微尘躲在树后,看着他把金叶贴在耳边。
少年的身子突然一震,竹篓“哐当”落地。
他跪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嘴里含糊地喊着:“阿娘……阿娘……”
顾微尘没有停留。
她顺着山溪往下走,溪水漫过脚背,带着春寒的凉意。
前方的路在暮色里蜿蜒,她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陶镜上的字——“听得清的耳朵,会长在心上”。
或许,比古窑遗址更重要的,是沿着这条河,去听听那些还未被听见的,人间最细碎的声响。
她摸了摸腰间的陶叶残册,脚步轻快起来。
河风掀起衣摆,远处传来晚归的牧笛声,一声,两声,混着炊烟的香气,漫进了她的骨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