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在秋夜里烧得噼啪作响,松柴的焦香混着新陶的土腥气漫开。
村民们搬来的木凳挤挤挨挨,最前排的阿婆把孙儿拢在怀里,竹篮里还装着刚蒸的桂花糕——这是给“执尘者”小满的,可现在“执尘者”三个字已经被风吹散了。
小满盘坐在最靠近窑口的草垫上,膝头搁着那只豁口陶碗。
碗身的金丝裂纹在火光里泛着暖黄,她的指尖沿着纹路慢慢摩挲,像在数着什么。
人群里先是传来几句压低的私语,接着是小娃娃被火烫到的抽气声,然后是陶知轻轻咳嗽——他总在紧张时咳得像只炸毛的雀儿。
可小满还是没说话,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仿佛在等风里飘来什么看不见的线头。
“小丫头这是怎么了?”后排的铁匠老周扯了扯老伴的衣袖,“往年这时候早该讲修补残剑的故事了,今年连茶盏都没端。”
“许是在想顾先生吧。”卖茶的阿秀抹了抹眼角,“你没见昨儿烧《残谱辑要》时,那灰烬凝成的人影?我家二小子说像极了顾先生教他补瓦当的模样。”
陶知的手指在膝头绞紧了衣角。
他能看见小满肩背绷得像根弦,从前师父补最精细的汝窑瓷片时,也是这样的架势——可那是要和碎瓷片耗上三天三夜的架势,不是对着满村人该有的。
他刚要凑过去轻声唤她,山风突然停了。
窑口的幽蓝火光忽明忽暗,像被谁掐住了喉咙。
小满的指尖猛地一颤,那股熟悉的麻意从指腹窜上来,沿着心经往心口钻——是了,三年前师父在替她渡道伤时,道基崩解前也是这样的麻,像无数小蚂蚁在啃噬经脉。
她猛地想起昨日烧书时,顾微尘的虚影抚她头顶的温度,想起师父总说“修补别人前先补好自己”,可她这三年来,不正是把自己活成了师父的影子?
“小满姑娘?”记事堂的白须长老扶了扶眼镜,声线带着长辈的关切,“夜凉,要不咱们——”
“昨晚我梦见师父站在窑灰里。”小满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瓷片上的雪,“她问我,‘你是在替我活着,还是在替我死?’”
窑火“轰”地腾起半人高,火星子撞碎在夜空中。
人群静得能听见松柴裂开的脆响,阿婆怀里的孙儿攥紧了她的衣襟,陶知的眼睛亮得像被月光洗过的琉璃。
“所以今晚,我不讲旧事,也不答疑问。”小满抬起头,月光正落在她左肩的烫伤疤上,那道跟着她十年的印记泛着淡粉,“我想……试试看什么都不做。”
话音未落,西头的王婶突然啜泣起来。
她跌跌撞撞挤到最前面,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帕子:“小满姑娘,我家狗蛋练《青竹诀》走岔了,今早吐了血沫子……求你……求你给看看吧。” 她的膝盖就要触到地面,被小满伸手托住了。
小满没接话,只把膝头的陶碗轻轻推向王婶。
碗沿的豁口擦过她粗糙的掌心,带着窑火余温:“你抱着它睡一晚,若他梦里听见声音,再来告诉我。”
王婶愣了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碗底的旧痕——那是顾微尘当年烧窑时留下的指印。
她迟疑着把碗搂进怀里,退进人群时撞翻了陶知的木凳,发出“咚”的闷响。
陶知弯腰捡凳子时,忽然屏住了呼吸。
他凑近王婶怀里的陶碗,耳尖微动:“碗……在响。”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连窑火都似屏住了呼吸。
真的,极轻极轻的,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婴儿的呼吸。
那声音从碗底的裂隙里渗出来,时断时续,却带着某种韵律,像谁在梦里念诵着什么。
王婶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碗面上,把那点声音都泡软了。
下半夜起了薄雾,窑火却比先前暖了些。
陶知往炉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窜起来时,他看见小满仰头望着月亮,嘴角有极淡的笑。
那笑不像从前主持仪式时的庄重,倒像当年在晒瓷场,她补好最后一片冰裂纹瓷时,对着阳光眯起眼的模样。
黎明前的天光最是混沌,王婶的哭喊声像一把刀划破了雾。
她跌跌撞撞冲进窑场,陶碗还抱在怀里,衣襟沾着草屑:“小满姑娘!狗蛋半夜惊醒,说听见有个婆婆在他梦里念口诀!他背……他背出来了!” 她颤抖着拽出怀里的破布,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几行字,“是他爷爷当年走镖时学的《松风诀》,说要等重孙能拿得动剑才传,可他去年就没了……”
小满伸手接住一片从窑顶飘落的枯叶。
叶片边缘有个指甲盖大的缺口,她的指尖顺着缺口轻轻一划,像在补一片残卷。
“有些话,从来不用人教。”她的声音裹在晨雾里,“它们一直在等一个肯安静下来的世界。”
窑火“噼”地爆了个火星,那片叶子的缺口边缘,竟凝起一颗露珠。
露珠里映出个模糊的侧脸:月白道袍,发间插着旧木簪,正对着她笑。
“看!”陶知指着露珠轻唤。
可等众人凑近时,露珠已经碎在风里,只余下湿润的叶尖,闪着极淡的光。
日头爬上东山时,村民们陆陆续续散去。
陶知蹲在窑边拨弄余烬,忽然听见山溪的方向传来“哗啦”一声。
他抬头望去,平日清得能数石子的溪水,不知何时浮起层浑浊的雾,像谁往里面撒了把灰。
更怪的是,溪边那丛常春藤,原本油绿的叶子竟蔫得卷了边,像被抽干了生气。
小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指尖又轻轻颤了颤——不是麻意,是某种更沉的东西,像地脉在地下轻轻咳嗽。
她把那片带露珠的叶子收进袖中,望着渐浑浊的溪水,忽然想起师父说过:“天地也有残损时,最怕的不是裂痕,是没人肯听它喊疼。”
春汛还早,可西山的溪涧,已经在悄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