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剧烈震颤,尘灰如雨洒落。
石壁上那幅古老的匠者跪拜图正缓缓扭曲变形,线条游走如同活物,原本低首叩地的身影竟一寸寸抬起了头,双目从空洞转为清明。
顾微尘伏在地面的手指猛地一颤——她感知到了。
地脉金流没有流向归墟核心,反而在逆向回涌。
不是紊乱,不是失控,而是被牵引。
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自岩层深处伸来,将本该奔腾向前的灵力,尽数拽回这些沉默千年的浮雕之中。
“不对……”她低声呢喃,指尖透过静心泥触到地面裂隙,伪经脉之气悄然探出,顺着金流溯源而上,“它们不是装饰。”
是锚。
魂之锚。
三百年前匠门覆灭那一夜,那些不肯降、不愿逃的匠者,并未真正死去。
他们以自身精魄为引,将执念封入岩石,化作一尊尊石像,镇守在这归墟入口之前。
他们的肉身早已湮灭,唯余一点不散之意,嵌于岩骨之间,成了这地脉最深的一道锁。
而现在,坤枢重启,灵气复苏,封印松动。他们的意识正在醒来。
魏无牙一步跨前,刀锋横于胸前:“护她!”话音未落,一道石臂虚影已破壁而出,带着千钧之势横扫而来。
他猛蹬地面急退,靴底在青石上划出两道焦痕,仍被余劲掀得单膝跪地。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咬牙,额角渗血。
火疤妇站在后方,掌心火种微微跳动,像是感应到了某种熟悉的痛楚。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它们……在骂我们。”
“叛徒……锁不可启……”低语如风中残烛,在众人耳边断续响起。
铁舌童并未现身,但一只墨羽乌鸦自风窟外疾飞而入,落在火疤妇肩头。
它羽尖轻点最近一尊执锤匠人的浮雕,刹那间,一段破碎意念透过共鸣传来:
“……吾等守门……非叛……器毁则道崩……不可放……”
顾微尘心头一震。
她终于明白了。
这些人不是被镇压的罪人,而是自愿留下的守门者。
他们用自己的魂魄钉住了归墟的大门,只为防止某个不该开启的东西重见天日。
而她们方才修复坤枢的行为,在这些苏醒的执念看来,无异于破门而入的背叛。
难怪敌意如潮。
但她目光扫过石像面容——每一道刻痕都精准到毫厘,每一根衣褶都蕴含工法韵律。
这不是简单的雕像,是匠人心血的凝结,是技艺与信仰的合一。
更让她心头剧跳的是,当她闭目内视,竟发现体内尚未完全稳定的伪经脉走向,竟与石像体内若隐若现的灵纹轨迹隐隐共振!
她在修复地脉的同时,也在无意中触动了这些“人”的内在结构。
所以……真正的修复,并非止于器物与阵法。
而是人心。
是记忆。
是那些被历史掩埋、被权柄篡改的真相本身。
她缓缓起身,从袖中取出最后一小瓶观微浆——那是她用残存药材与静心泥反复提炼而成的媒介,能短暂稳定神识波动,引导细微灵流渗透断裂之处。
以往她只用于修补功法残篇或破损法器,如今,她决定赌一次。
不是注入地脉。
而是涂于指尖,轻轻抚上最近一尊执锤匠人的面部裂痕。
伪气随指尖渗入,如针引线,沿着石像体内断裂的灵纹缓缓穿行。
她动作极慢,不敢有丝毫差错,就像修复一件千年古画,笔尖稍重便会撕裂绢丝。
时间仿佛凝固。
三息。
五息。
忽然——
石像双目中的敌意如雾退散,紧握的石锤缓缓垂下,砸在地面却无声无息。
一道微弱意念浮现于空中,带着迟疑与震惊:
“你……修的不是器,是心?”
顾微尘望着那双逐渐清明的眼睛,轻声道:“你们不是叛徒。你们是守门人。只是后来的人,把守护当成了囚禁。”
话音落下瞬间,石像竟缓缓跪下,额头裂纹中,一粒细小的金砂缓缓渗出,如泪滴般落入她掌心。
那是一段被截断的记忆碎片。
尚未展开,已有灼热之意扑面而来。
就在此时,七弦子站在长廊阴影处,望着这一幕,久久未语。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琴弦。
七弦仅余六,断的那一根,早在百年前便已焚于战火。
可此刻,当他拨动琴音,余下的六弦竟发出比往昔更深沉的共鸣。
七弦子的手指在断弦上轻轻一拨,余音如裂帛般荡开。
那根缺失的第七弦,仿佛成了他三百年执念的具象——空悬于琴身之上,无声无息,却压得人心头沉重。
此刻,他不再试图补全。
他闭目,指尖疾颤,六弦齐鸣,音波如水纹扩散,在空中织出无形的共鸣场。
掌心那粒由石像泪中渗出的金砂,在琴音牵引下缓缓浮起,碎光旋转,如同星尘归位。
顾微尘屏息凝望,只见那些微不可察的光点竟开始自行排列,仿佛被某种古老记忆所召唤,渐次勾勒出一幅跨越时空的画面——
三百年前,夜穹如墨,坤枢未封。
匠主立于归墟门前,青衣染血,手中铁尺寸断。
她身后,是七十二名静默跪地的同门,人人手持残器,面朝大地叩首。
并非叛逃,而是请命赴死。
他们以自身精魄为引,将地脉金流反向锁回岩心,只为阻止宗门高层夺脉炼“天工神兵”——那所谓通神之路,实则是饮血噬魂的邪途。
画面中,一道诏令自天而降,金书玉篆写着“镇压叛匠,永锢坤枢”。
可那字迹落下时,竟有灵光扭曲,篡改了原本的铭文。
真正的碑文早已被覆,无人得见。
“原来……我们才是被抹去名字的人。”七弦子喃喃,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他的琴曾为守门之律,奏的是禁令与警戒,可如今,音律逆转,唤醒的却是被掩埋的真相。
他猛然起身,将古琴横置于地,重重一叩,六弦尽颤。
“从今起,我不再是守门人。”他声音沙哑,却如钟鸣深谷,“我是传话者。”
话落刹那,整条长廊震动再起,但这一次,并非敌意袭来。
那一尊尊沉默千年的石像,竟逐一低首,石臂垂落,石锤轻放于地,仿佛终于卸下了执念的重担。
它们让开了中央通路,而在壁面深处,新的痕迹浮现——一道由流动金砂构成的星轨图,蜿蜒延伸,直指归墟最幽暗的核心,终点处赫然矗立一座巨碑,上书两个苍劲大字:归墟。
众人皆欲前行。
唯有顾微尘伫立原地,目光落在手中尚未散尽的金砂上。
她忽然明白,这些魂魄等待的不是复仇,也不是解脱,而是被看见——被记住,被承认,哪怕只是一瞬。
她默默将金砂分成七份,分别置于七件旧器之上:残锤、断尺、锈凿、破砧、裂范、焚匣、沉铃。
皆是当年匠者随身之物,如今蒙尘已久,却在接触金砂的瞬间,泛起极细微的震颤。
当夜,风窟之外,月隐星移。
七器并列于坛,忽而齐鸣,声不成调,却彼此应和。
墨羽乌鸦绕坛九圈,每落一处,黑羽便化作一线灵纹,交织成阵。
地面悄然浮现一座虚像祭坛,轮廓模糊,却能辨出无数身影跪坐其间,似在安眠,又似在低语。
那一刻,连魏无牙都收起了刀锋,火疤妇掌心的火种静静燃烧,石皮老吴默默合掌贴地。
仿佛有千万无名之魂,终于得以瞑目。
而远在归墟深处,巨碑之上,“归墟”二字突生异变——“归”字末尾,悄然多了一点,墨色深重,形如泪痕,缓缓沁入石隙,不见消散。
寂静中,某种更深的呼唤,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