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的夏初,对于紫禁城内的许多人来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帝国这艘巨轮,在年轻舵手朱由检的驾驭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决心,驶向一片充满未知与风险的深水区。
在这艘船上,有一批老成的乘客,他们曾为巨轮的稳定出过力,此刻却因航向的激进而感到深深的不安。
他们的核心,正是英国公张维贤。
张维贤,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大明勋贵体系的顶峰与传承。
作为靖难元勋之后,世袭罔替的国公,他在天启朝末年魏忠贤权势熏天之时,能稳住京营,在崇祯登基前后的权力过渡中,又能秉持中立,确保大局平稳,其政治智慧与对皇室的忠诚毋庸置疑。
崇祯皇帝对这位老臣,也一直保持着表面的敬重。
然而,正是这份对大明江山社稷的深沉责任感,让张维贤对崇祯登基以来,尤其是近一两年的施政,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忧虑。
他并非贪恋权位的小人,也非因利益受损而心怀怨望的佞臣,他是一个浸淫于传统儒家治国理念的保守派贵族,他的忧虑,源于其根深蒂固的政治哲学。
其一,是对帝国财政濒临崩溃的恐惧。
在张维贤看来,皇帝的一系列举措,无异于在透支国本。
庞大的内帑和太仓库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流向在他看来虚无缥缈的方向:
无底洞般的军备,组建什么“全燧发枪”的新军,铸造数以千计的重炮
,建造规模庞大的“北洋舰队”。
这些项目每一个都耗资巨万,而收益却遥遥无期。
历代先帝都知道“兵者凶器”,养兵贵在精而不在多,如此穷尽国力武装军队,与历史上的暴秦、隋炀帝何异?
得不偿失的边贸,开放边市,用宝贵的粮食、精细的雪花盐去换取蒙古人的马匹也就罢了,居然还大量收购那些腥膻无用的羊毛!
这在他眼中简直是荒唐的“赔本买卖”,是拿大明的财富去喂养潜在的敌人。
好高骛远的远域经营,耗巨资在海外孤岛济州养马,移民屯垦,这更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天朝物产丰盈,何必劳民伤财去经营化外之地?
张维贤熟读史书,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汉武帝晚年下《轮台罪己诏》的悔恨,是唐玄宗开元盛世后因穷兵黩武而引发的安史之乱。
他坚信,皇帝正在重蹈覆辙,一旦辽东战事受挫,或国内遭遇大灾,这看似庞大的财政体系将瞬间崩塌,届时流民四起,社稷危矣。
他的核心主张是“藏富于民,量入为出”,而非皇帝这般“竭泽而渔,孤注一掷”。
其二,是对权力格局失衡的深深不安。
张维贤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正在有意无意地构建一套绕过传统国家机器的“私人班底”,这严重破坏了朝堂的平衡与法度。
五军都督府的僭越, 本该由兵部掌管的军事调动、军官任免、战略规划,如今大都由洪承畴主导的五军都督府把持。
洪承畴虽有才干,但其权力来源完全依赖于皇帝,这使得兵部形同虚设,传统的“以文驭武”格局被打破。
内廷的权势膨胀,司礼监掌印曹化淳、秉笔王承恩,这些太监的权柄远远超出了“内侍”的范畴。
王承恩掌管着富可敌国的“日月集团”,曹化淳则掌控着神秘的“御马监”精锐和情报网络。
勋贵和文臣们感到,决策的核心已从公开的朝堂转移到了神秘的宫闱之内,他们被排除在了权力核心之外。
“帝党”的崛起,孙传庭、卢象升、孙元化这些被破格提拔的官员,以及秦良玉、曹文诏等武将,他们只知有皇帝,不知有朝廷,形成了所谓的“帝党”。
这种权力结构,在张维贤看来是极其危险的,它依赖于皇帝个人的英明,一旦主上失察或出现权奸,后果不堪设想。他信奉的是制度与制衡,而非个人的绝对权威。
其三,是对社会秩序可能失控的预感。
崇祯推行新政的手段,在张维贤看来过于酷烈,正在不断撕裂社会的肌理。
漕运的血腥镇压,临清闸口的屠杀,虽然迅速平息了事态,但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这种依靠厂卫和军队的铁腕统治,岂是长治久安之道?
对晋商的抄家,虽然八大晋商罪有应得,但如此大规模地抄没巨富,手段酷烈,寒了天下商贾之心,不利于经济的稳定。
“以夷制夷”的冒险,拉拢蒙古部落,在他们看来是与虎谋皮。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今日资助他们,他日必成心腹大患。这种策略充满了不确定性,是将国运寄托于外族的诚信之上,风险极高。
这种种忧虑,如同巨石般压在张维贤的心头。
他并非要对抗皇帝,而是真心认为自己有责任,在帝国这艘巨轮可能撞上冰山之前,发出最后的警告。
于是,他暗中联络了几位志同道合、同样以老成持重着称的部院大臣和几位以敢言直谏闻名的御史言官。
他们在英国公府的书房内,闭门密议了数次。
最终,由一位文章老练的翰林学士执笔,一份措辞极其委婉、但立场异常坚定的奏疏起草完成了。
奏疏中,他们首先盛赞皇帝励精图治、锐意中兴的雄心,然后笔锋一转,以沉痛的语气列举当前潜在的危机:国库虚耗、民生疲敝、制度紊乱、边衅易开。
他们引经据典,以史为鉴,恳切地劝谏皇帝“持重养民,缓图辽东”。
核心意思是:请陛下将重心从对外征伐转回内政治理,休养生息,巩固根本;对辽东的后金,应以巩固防线、防守反击为主,切勿主动寻求战略决战,避免将国运押在一场胜负难料的大战之上。
这封奏疏,是传统治国理念对皇帝激进路线的最后一次系统性谏阻。
张维贤希望,凭借自己和其他老臣的威望,能够唤醒皇帝的理智,让帝国的航船回到一条更稳妥、更符合“祖宗成法”的轨道上来。
他们怀着“文死谏”的决心,将这份奏疏郑重地呈递了上去。
他们不知道,这封奏疏到达御前之时,迎来的并非理性的讨论,而是皇帝早已下定决心的、冷酷无情的最终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