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寒池旁的寒烟阁，弥漫着清冽的气息，本应清幽静谧之地，此刻却因榻上人的伤势，添了几分凝重。
流光趴在软榻上，长发散落在枕间，几缕被冷汗浸湿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他双目紧闭，眉头紧蹙，即便陷入半昏迷状态，浑身仍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锦缎枕头上。
白止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掀起流光背后染血的衣衫，布料与结痂的伤口粘连，稍一牵动，流光便忍不住闷哼一声。
白止的心猛地一揪，放缓了动作，用沾了温水的棉巾轻轻湿润布料边缘，一点点将衣衫从伤口上剥离。
当衣衫彻底褪下时，赤焰立在一旁，瞳孔骤然紧缩，只见流光原本光洁的脊背，此刻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
赤焰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骨节咯咯作响。
“这……”赤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眼底翻涌着震惊与压抑的怒火，“这些伤……”
白止拿着药瓶的手微微颤抖，倒出疗伤的药膏时，动作格外轻柔，生怕弄疼了流光。
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鼻音，每一个字都浸着心疼：“二公子在白家，从来就不好过。”
他用干净的棉棒蘸取药膏，轻轻涂抹在流光的新伤上，动作细致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老爷偏心大公子，夫人又嫌二公子命格特殊，自幼就不待见他。大公子白珩更是把欺负二公子当成乐子，打骂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兴起了，还会用烧红的烙铁烫他……”
说到这里，白止的声音哽咽了，他强忍着泪水，继续道：“后来灵族要在曲水设督办，白珩为了讨好灵族贵公子，主动把二公子推了出来。人人都以为二公子是得了美差，却不知他是逃离了白家那个火海……若不是走投无路，以二公子的傲气，又怎会愿意去给灵族当督办，受那些闲言碎语呢？”
软榻上的流光似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眉头皱得更紧，嘴唇翕动着，却没发出声音，只是额头上的冷汗愈发密集。
赤焰望着他苍白如纸的侧脸，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他一直觉得流光心思深沉，手段凌厉，却从未想过，这份凌厉背后，是无数伤痕堆砌起来的铠甲。
白珩在曲水滞留三日，砸了流光的听竹院，将“肮脏之地”四字骂到字字刺骨，最终还是掷下一块令牌，语气冷得像冰：“十日之内，查清琼宇物资来源，断了它的供给。否则，你便永远留在这泥潭里，再别回白家。”说罢携随从转身就走，自始至终，连一眼曲水的烟火气都未曾多瞥。
流光返回曲水时，后背的鞭伤尚未结痂，稍一动作便扯得皮肉生疼。
他枯坐案前，将暗市半年的账册翻得页脚起皱，铁料、伤药、粮种，每一笔流向都像无形的线，最终尽数汇聚向黑风岭的密道。
当“暗夜王”三个字从账册缝隙里骤然跳出来时，他指尖猛地攥紧，宣纸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寒烟阁里，赤焰挡在他身前的挺拔背影，护他疗伤时沉默递来的伤药，在眼前闪过，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反复扎着，钝痛蔓延开来。
他望着烛火燃至天明，眼底的犹豫渐渐被冷硬取代。白家的命令不能违，琼宇若再壮大，灵族对幽冥的钳制便会崩塌，而他在白家本就如履薄冰的处境，只会彻底坠入深渊。
暮色浸透窗棂时，赤焰被引至白府净池。层层纱幔如薄雾漫卷，水汽里浮着清浅的兰芷香，可他踏入的刹那，指尖已悄然触到腰间暗袋的短刃——这雅致净池的寂静里，藏着若有似无的杀机，像淬了毒的软刺。
流光半倚在软榻上，红衫曳地，赤着的脚踝浸在池边微凉的水里，指尖捻着一只白玉酒杯，酒液晃出细碎的光。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眼尾惯有的慵懒里，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连日劳神与未愈的伤势，让他眉宇间染了淡淡的疲色。赤焰见状，正欲躬身退出，却被他叫住。
“焰弟留步。”流光从软榻上起身，衣摆扫过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赤足边，晕开浅浅的涟漪，“这净池引的是曲水活水，常年恒温。你觉得，比黑风岭的寒池如何？”他抬手倒了杯酒，递向赤焰。
赤焰垂眸接过，杯壁的凉意顺着指腹漫上心头。“兄长见笑了。”他声音平稳，掩去眼底的审视，“寒池不过是荒岭野水，怎及得上这里的雅致清幽？”
流光却忽然倾身，指尖擦过他握杯的手，温度烫得像火。“那你觉得我如何？”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浸在水里的棉线，又沉又软，缠得人心头发紧。
赤焰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后撤半寸。“流光兄是白家贵子，以一己之力镇住曲水暗市，慧眼识商机，更护得此地商户安稳，是旁人难及的存在。”他拣着最稳妥的客套话，避开那过于灼热的目光。
可流光却笑了，笑声轻得像水汽，杯沿抵在唇边，酒液未沾唇，反倒漾出一声自嘲：“贵子？”他指尖猛地攥紧酒杯，指节泛白，“你可知我这‘贵子’的位置，是怎么来的？”
不等赤焰接话，他忽然转身，赤足踩过冰凉的池边石，走到湘妃竹下。竹影在他红衫上摇晃，像极了他此刻的眼神——一半是耀目的光，一半是沉底的暗。“在母亲腹中，我便吸食了同胞兄弟的灵力，让他胎死腹中，连母亲的灵力也被我吞噬大半。族里人都说，我是食人的妖孽。”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被水汽吞没，“母亲不敢抱我，父亲视我为耻辱，长兄更是直接将我送给贵族当‘玩物’。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件会喘气的玉器，精致，却随时可弃。若不是我主动请缨来曲水，说不定此刻还在贵族间辗转……曲水污浊混乱，哪有无念城体面？可只有在这里，我才不用做谁的物件。”
他忽然回头，双眼在暮色里亮得惊人，眼底未褪的屈辱与拼死挣来的倔强交织，像燃着的火：“我在曲水熬了八年，从被商户欺辱的小公子，到握着粮食贸易命脉、让灵族总坛不得不倚重的存在……我以为，我终于不用再当‘怪物’，不用再做任人摆布的花瓶了。”
赤焰握着酒杯的手，不知何时松了些。他从没想过，那个在暗市上挥斥方遒、连灵族长老都要让三分的流光，背后竟藏着这样刺骨的过往。喉结滚动，他眼底的警惕渐渐淡去，多了丝沉甸甸的复杂——原来世间所有光鲜，底下都压着旁人看不见的血泪。
“可幽冥圣子一场悄无声息的丰收，就毁了我八年的心血。”流光的声音陡然变调，像琴弦被猛地扯断，“灵族总坛骂我废物，说我通敌，要收走我的管辖权，把我贬去边境喂狼！白珩更是亲自跑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抽我鞭子……那日若不是你及时出手，我早已命丧当场。”
“你我兄弟相称，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你受辱。”赤焰轻声道，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好一个兄弟！”流光猛地将酒杯砸在地上，玉碎的脆响刺破氤氲的水汽，尖锐得刺耳，“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你做的？你帮我清理暗市，替我解毒，甚至不惜得罪白家长子，全都是为了帮幽冥断我的路，对不对？”
赤焰望着他泛红的眼，忽然懂了。这人不是在质问，是在挣扎——他既想相信那个与自己称兄道弟的赤焰，又无法接受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的现实。
“我从未想过毁你基业。”赤焰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坚定，“但沧溟是我愿付出性命守护的人。琼宇是他的心血，是他想救幽冥千家万户的梦想，所以我必须帮他实现。”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流光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语气软了些，“你我相识一场，我知你八年不易。可立场不同，我没得选。”
“好一个付出性命？好一个立场不同？”流光像是被这话烫到，猛地后退半步，红衫在风里翻卷如燃着的火焰，“纵然幽冥高层那般挤兑你，你也死心塌地站在那边；纵然我待你如亲弟，明知这会将我推入深渊，你也毫不犹豫……”
话音未落，他扬手的刹那，池边的纱幔突然被凌厉的剑气划破，碎片纷飞间，他的声音冷得淬了冰：“布阵！”
白止的飞剑如白虹贯日，直刺赤焰后心！与此同时，四角阴影里窜出四名黑衣人，手中长链交织成网，链上淬着幽蓝的毒光——竟是灵族秘制的“锁灵阵”，专困内力深厚者。
赤焰早有防备，侧身避开飞剑的瞬间，左手猛地拍向水面！“哗啦”一声，丈高的水浪被内力震起，漫过纱幔，将四人的视线糊了个严实。他借水雾掩护，足尖点在池边石上，腰间短刃出鞘，寒光直劈长链最薄弱的连接处——那是他曾陪流光研究阵法时，偶然听他提过的“锁灵阵”死穴。
“叮”的脆响里，长链断了一角。白止的飞剑又至，赤焰却不硬接，身形如黑燕掠起，竟直扑流光身前！
流光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却被赤焰一把攥住手腕。他以为赤焰要伤他，可对方的力道很轻，掌心的温度甚至带着一丝犹豫。“流光，”赤焰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水雾里，他的眼神复杂得很，“你不该用灵族的阵法。他们从来没把你当自己人。”
话音未落，赤焰已松开手，借着他后退的力道旋身，短刃在纱幔上划开一道长口，身影瞬间没入暮色。等白止与众高手破开水雾时，净池边只剩被剑气割碎的纱幔，和落在地上的半枚断裂的长链。
软榻边，流光还维持着被攥住手腕的姿势。他望着纱幔破口处漏进来的风，那风卷着远处的桂花香，却吹不散他眼底的混乱。
“公子……”白止上前，声音发颤。
流光猛地挥手，打翻了案上的酒壶，酒液漫过那封灵族总坛的斥责信，墨迹晕开，像一张哭花的脸。“查！”他低吼，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继续查琼宇！查净世子！……”
白止愣住了，却终究躬身应下。
而此刻的琼宇打谷场，沧溟正捻起一粒新麦，放在齿间轻咬。清甜的粉香漫开时，他抬头望向曲水的方向，晚霞红得像赤焰常穿的那件玄衣。玉佩在腰间温热，他仿佛能听见那人在耳边说“等我”。
风过谷穗，沙沙作响。没人知道，赤焰在逃离白府时，曾在城墙上回望了一眼白府的灯火。那点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极了流光眼底挣扎的火焰——他护了想护的人，却也伤了那个同样在泥里挣扎的灵魂。
这场丰收带来的，从来不止满仓的粮食。它像一把犁，在灵族与幽冥的棋盘上，犁开了一道深沟，而沟里翻涌的，是人心，是挣扎，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