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凤阳王府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糯米粉的甜香、硫磺的微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人间烟火”的温暖。
主院的正厅里,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旁,正上演着一幕足以让上京任何权贵之家都为之侧目的温馨画面。
没有繁琐的礼节,没有战战兢兢的侍立,只有一家人最纯粹的团圆。
“啊呜!”
楚昭华虎头虎脑地张大嘴,像一只等待投喂的幼兽,一口吞下了赤焰用小银勺喂过来的一小块蛋羹。
他咂吧着嘴,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满足地眯成一条缝,小手还不安分地在空中挥舞着,似乎想去抓桌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菜肴。
坐在他旁边的楚玄逸则秀气得多。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锦缎小袄,衬得那张冰雕玉琢般的小脸愈发精致可爱。
自己握着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安静地吃着碗里的蛋羹,只是偶尔还会弄到脸上。
最小的楚弄玉还不满周岁,被花月眠抱在怀里,却乖巧得不像话。
她不哭不闹,一双酷似其父的清澈眼眸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小小的手指攥着花月眠的一缕衣带,偶尔咿呀一声,软糯的童音像羽毛般搔刮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尖。
“都慢点吃,别噎着。”
楚凤辞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她坐在主位,目光从几个孩子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身边的苏清寒身上。
清冷的灯火下,这位王府正君的侧脸线条依旧冷峻,但眼底深处,却化开了一片温软的湖光。
“火锅弄好了吗?”楚凤辞侧头问向一旁的福伯。
“回王爷,都备下了。”福伯笑呵呵地回道。
温知许命下人们便将两座精巧的紫铜火锅端了上来。
温知意坐在桌旁,两眼亮晶晶的看着锅内,坐等开饭。
一座锅底红浪翻滚,无数的辣椒和花椒在其中沉浮,辛辣霸道的香气瞬间侵占了整个厅堂,让人闻之便口舌生津。
另一座则是清汤,汤色乳白,浓郁的菌菇与鲜蔬的清香扑鼻而来,那是凤来楼独家秘方,用灵谷和数十种鲜蔬吊出来的高汤底料,鲜美无比。
“听风,观雪,还有阿七、穆晚,你们都别站着了,一起坐下吃吧。”楚凤辞对着侍立在不远处的几人招了招手。
听风和观雪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却还是躬身道:“多谢王爷,我等职责在身。”
阿七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也不敢上前。
唯有穆晚,那张总是带着稳重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感激与局促。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王爷厚爱。只是……属下的弟弟还在家中等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
楚凤辞闻言吩咐道,“福伯,把每样菜都装一些,再装一份蛋羹,还有那些炸物点心,都给穆晚带上。”
穆晚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她猛地跪下,声音哽咽:“王爷……属下……”
“起来。”楚凤辞的语气不容置喙,却并不严厉,“过节,不兴这个。快回吧,别让你弟弟等急了。”
穆晚含着泪,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才在福伯的安排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快步离去。
穿过王府雕梁画栋的回廊,再走出那扇朱漆大门,外界的寒风扑面而来。
穆晚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袄,怀里却像是揣着一个小火炉,从心底一直暖到四肢百骸。
她住的地方离王府不远,是城南一处普通民居里的小偏院。
房子虽小,却被姐弟二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五脏俱全。
她推开那扇朴素的木门,一道身影立刻从屋里迎了出来。
“姐姐,你回来啦!”
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形单薄,但眉眼清秀。正是她唯一的亲人,弟弟穆羽。
屋里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菜粥和一碟咸菜。这是穆羽特地为姐姐准备的晚饭。
“小羽,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穆晚献宝似的将那个精致的食盒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码得整整齐齐的鲜切肉片、翠绿欲滴的蔬菜、金黄酥脆的炸藕盒、还有那碗尚冒着热气的,如黄金般诱人的蛋羹……每一样,都是他们平日里连想都不敢想的珍馐。
穆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咽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姐姐,这……这是……”
“是王爷赏的。”穆晚的眼眸中洋溢着骄傲的光彩,“王爷还让我们一起过节呢!”
姐弟二人小心翼翼地坐下,穆晚将最大的一块肉片夹到弟弟碗里,自己则只是小口地吃着那些蔬菜。
穆羽看着把好东西都给自己的姐姐,忽然停下了筷子,他将那块肉又夹回穆晚碗里,眼神认真地说:“姐姐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穆晚拗不过他,只好将肉片分成两半,一人一半。
她看着弟弟狼吞虎咽一看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样子,眼眶有些发酸。
王爷给她的俸禄,她全都用来供弟弟读书了,就算男子不能考取功名,没有读过书的她看来,读书也是好的。
这导致姐弟两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平日也只是偶尔会买点弟弟喜欢的桂花糕。
在散发着温暖光晕的烛光下,姐弟二人小口小口地分享着这份来自王府的恩赐,一室温馨。
与此同时,凤阳王府中,苏清寒在享受完这难得的片刻闲暇后,像是想到了什么。
对楚凤辞轻声道:“妻主,我们得了这火锅的妙法,不若也分享给各家,一同热闹热闹?”
楚凤辞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她的正君,总是能想到最周全的地方。
“清寒思虑的是。”她颔首道。
“福伯,照正君的意思去办。将火锅的吃法,连同我们凤来楼特制的调味品,给宋家的清雅小姐、温家主温如玉、还有花月眠的师傅墨叔,都各送去一份。”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复杂,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最后……再备一份最上等的,送到江州学士府上,给……苏荣枫大人和江之州正君。”
那是苏清寒的亲生父母,也是与他早已断绝关系的苏家。
苏清寒执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夜,更深了。
上京城的另一端,三皇女府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楚云瑶屏退了所有下人和夫侍,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殿中。
总是维持着温和伪装的她,此刻不在维持伪装。
月光倾泻照耀在,她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壶烈酒,几个空空如也的酒杯东倒西歪。
她穿着华贵的宫装,脸上却毫无血色,一双眼眸凄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口中喃喃自语。
“父后……为什么……你不来看我……”
一滴清泪,终于忍不住从她眼角滑落,砸在冰凉的酒杯里,碎成一片凄凉。
而在更远处的皇太女府,楚云鸣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梦中,那冰冷的刀锋划过脖颈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她惊恐地看向窗外,那轮圆月,在她眼中,竟像极了楚云瑶那张带着快意笑容的脸。
同一个元宵夜,却是几家欢喜,几处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