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年节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宫中已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沉寂一月的晨钟再次敲响,各宫妃嫔梳妆打扮,前往坤宁宫行恢复请安之礼。
坤宁宫正殿内,暖意融融,沈清漪端坐于上首凤座之上,身着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冠,仪态万方,端庄雍容。
经过年节期间的休养与帝王的连日恩宠,她面色红润,眸光清亮,周身气度愈发沉静从容,不怒自威。
妃嫔们按位分高低依次入内,行礼问安,声音清脆整齐:“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赐座。”沈清漪声音平和,抬手示意。
“谢娘娘。”
众人落座,殿内一时寂静,只闻茶盏轻碰的细微声响。目光悄然扫过,只见后位之上那位,气度愈发沉静从容,那份经过权势与恩宠浸润后淬炼出的威仪,无声地笼罩着整个殿堂。
短暂的寂静后,沈清漪例行询问了几句各宫年节过得如何、可有短缺等语,众人皆恭敬作答,气氛看似一片和睦。
然而后宫从来不是风平浪静之地。
话题不知怎的引到了皇子公主们的教养上,祥昭容白氏因抚养三皇子,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夸赞三皇子近日读书用功,太傅多有夸奖。
坐在她对面的清修容沈氏闻言,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遭几人听清:
“三皇子能有今日进步,祥昭容自是功不可没。不过话说回来,若非皇后娘娘恩典,将三皇子交予你抚养,妹妹你如今怕也难以在此谈论皇子功课吧?”
这话夹枪带棒,暗指祥昭容是借了抚养皇子之光才得以晋位,自身并无甚恩宠。
祥昭容性子活泼娇俏,但并非愚钝,当即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微变。
她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一响,引得众人侧目。
她看向清修容,脸上娇俏的笑容淡去:“清修容此话何意?皇后娘娘恩典,妹妹我自是感激不尽,悉心照料三皇子亦是本分。
倒是姐姐,听闻年前内务府送去绮春宫东配殿的份例,姐姐嫌那翡翠盆景成色不佳,当场便打了回去,还发落了一个管事太监?这份气派,倒真是大商人精养出来的娇女,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位娘娘呢。”
清修容沈氏容貌明媚,精于算计,但因懂得分寸,平日并不轻易与人冲突。此刻被当众揭短,尤其还是在她颇为在意的“商户女”身份上,面上那点笑意彻底挂不住了。
她父亲是商户,家底丰厚,她自幼用度精细,入宫后也难免保留了些习惯,此刻被点破,顿觉难堪。
“你!”清修容美目含怒,“祥昭容还是管好自己宫中事吧!本宫用何物、如何管教宫人,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祥昭容冷哼一声:“不过是提醒姐姐,宫中自有规制,莫要太过张扬,失了分寸。”
“失了分寸的是谁?凭些微末恩宠,抚养了皇子便不知天高地厚……”
眼见两人言辞愈发尖锐,殿内气氛瞬间凝滞。其余妃嫔或垂眸观鼻,或悄然交换眼色,无人出声,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上首的皇后。
沈清漪一直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直到两人争执声渐大,她才轻轻将手中的青玉缠枝莲纹茶盏往身旁炕桌上一放。
“嗒”的一声轻响,并不响亮,却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争执的二人瞬间噤声,殿内落针可闻。
沈清漪目光平静地扫过清修容与祥昭容,并未立刻斥责,而是缓声开口,声音清越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说完了?”
二人心头一凛,连忙起身,福礼请罪:“臣妾失仪,请皇后娘娘恕罪。”
沈清漪并未叫起,目光先落在清修容身上:“清修容,内务府份例若有不合规制或品质低劣之处,依宫规回禀尚宫局核查便是,动用私刑责打宫人,可是你该为之事?”
清修容脸色一白,低声道:“臣妾知错,是臣妾一时情急……”
沈清漪不再看她,转而看向祥昭容:“祥昭容,抚养皇子是皇上与本宫对你的信任,是职责,非是你可拿来炫耀或攻讦他人的资本。
三皇子学业有成,本宫与皇上心慰,然你身为养母,更应谦和自持,为皇子表率。方才言语尖刻,挑衅在先,可是忘了宫规?”
祥昭容眼圈微红,也低下头去:“臣妾知错,再不敢了。”
沈清漪见二人认错,语气稍缓:“后宫和睦,方是皇上与本宫乐见。你二人同为妃嫔,更应相互体谅,谨言慎行。今日之事,念在初犯,各罚抄写《女诫》十遍,三日内交予尚宫局。可有异议?”
这处罚不轻不重,重在警醒。二人心服口服,齐声道:“臣妾领罚,谢娘娘教诲。”
“既如此,方才口角之争,互相致歉吧。”沈清漪淡淡道。
清修容与祥昭容对视一眼,虽仍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清修容先敛衽一礼:“方才是我言语无状,冒犯了姐姐,还请姐姐见谅。”
祥昭容亦还礼:“妹妹言重了,是姐姐我失礼在先,一时轻狂,望妹妹海涵。”
一场风波,在沈清漪恩威并施的处置下,顷刻间消弭于无形。
众妃看在眼里,心中对皇后的敬畏更深一层。皇后处事公允,不偏不倚,既维护了宫规,也全了妃嫔颜面,令人信服。
处理完这桩意外,沈清漪便起身,率领一众妃嫔前往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太后今日气色颇佳,穿着绛紫色万寿纹常服,歪在暖榻上,受了帝后与众妃的礼。
“都起来吧,天还冷着,难为你们一大早就过来。”太后笑容慈和,目光在沈清漪身上停留片刻,透着满意。
众人依序落座,沈清漪坐在太后下首最近的位置。闲话几句后,太后轻叹一声,道:“年也过了,宫里诸事平稳,哀家想着,过些时日便再去玉佛山清修一段日子,静静心。”
沈清漪闻言,连忙倾身,语气恳切:“母后,如今虽已入新年,但天气尚有些寒凉,过一阵的倒春寒更是厉害,路上难免寒冷颠簸。
玉佛山地处偏僻,气候比京城更冷几分,儿臣实在担心母后凤体。不若再等上一两月,待天气真正暖和一些,花开草长,路上景致也好,母后届时再启程,儿臣方能稍稍安心。”
她言辞恳切,满是关怀与担忧。
太后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忧虑,沉吟片刻,终于松口:“你说得也有理。那便依你,再等等吧。”
沈清漪脸上顿时露出欣喜放松的笑容:“谢母后体恤。如此儿臣便可放心为母后慢慢打点行装,定让母后此行舒心顺畅。”
太后被她这模样逗笑,点头允诺。
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沈清漪语气愈发轻快,笑着提起儿子:“宸儿这几日又重了些,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小腿蹬起来很有劲儿。乳母都说,从未见过如太子这般健壮活泼的婴孩,定是母后您的福泽深厚,庇佑着孙儿呢。”
提及爱孙,太后果然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好,健壮就好!哀家的宸儿,自然是最好的。”
沈清漪见太后高兴,便顺势道:“几位皇子也都惦记着皇祖母呢。”她转头,温言唤道:“煜儿、铭儿、逸儿、瑞儿,上前来给皇祖母好好请安。”
四位皇子早已被教养嬷嬷教导过,闻言立刻规规矩矩地走上前,依次向太后行大礼问安,童声稚嫩却清晰。
太后仔细端详着四个孙儿。大皇子萧煜年十岁,身量抽长,举止已见沉稳;二皇子萧铭八岁,虎头虎脑,眼神明亮;三皇子萧逸七岁,过去在敬嫔宫中有些畏缩,如今在祥昭容宫里养了些时日,气色红润,眼神也灵动了许多;四皇子萧瑞六岁,刚刚迁出禁足的敬婕妤宫中,脱离了那股压抑之气,虽仍有些瘦小,但精神头明显足了。
看到孙儿们个个精气神饱满,衣着得体,规矩井然,太后心中十分欣慰,目光扫过沈清漪时,赞许之意更浓。
“都好,都好。”太后连连点头,又关切地问道,“哀家听闻柔婕妤胎象稳固,皇后费心了。”
沈清漪从容应答:“回母后,柔婕妤一切安好。儿臣已指派太医每日请平安脉,一应饮食用度皆按份例加倍,绝无短缺。流华宫伺候的宫人也都仔细敲打过,定会小心伺候,确保皇嗣无恙。”
太后满意地颔首,看着沈清漪,眼中满是赞赏:“皇后贤德,处事周全,实乃皇帝之福,皇室之福。”
沈清漪立刻谦逊地垂下眼帘:“母后过誉了,照料妃嫔,抚育皇子皇女,本是儿臣分内职责,不敢当贤德之名。”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向祥昭容和三皇子方向,又道:“况且三皇子能有今日,也多亏了祥昭容悉心照料,视如己出,很是尽心。”
太后闻言,目光便落到了祥昭容身上,仔细打量了她几眼。祥昭容今日穿着藕荷色宫装,打扮得清新得体,忙起身谦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妾不敢居功,抚养皇子是臣妾的本分。”
太后见她态度恭谨,又见三皇子依赖地站在她身侧,便也温和地称赞了几句:“你是个好的,将三皇子照顾得不错,哀家心慰。”
祥昭容激动得脸颊微红,连声道谢。
又叙话片刻,太后面露些许疲色,便让众人跪安散去。
一时间慈宁宫只剩下宫人走动的声音。
太后斜倚在踏上,突然开口:“皇后素日喜爱玉器?”
跟着太后几十年的张嬷嬷笑吟吟地答话:“是呢,皇后娘娘素日打扮得简朴,常带的都是些玉饰,向来是继喜爱玉器的。”
太后略一思索,边叫人去把库房里那一整套的羊脂玉头面并十块各色玉石禁步找了出来,叫张嬷嬷再挑些布料给沈清漪送去。
自从沈清漪入宫,太后还没单独给她赏过什么东西,今日请安,皇后实在贤德,着实让太后高兴,张嬷嬷看着主子的眼色,便又挑了许多布匹和摆件,一同并着太后指名的头面和禁步送去了坤宁宫。
张嬷嬷暗自在心里把沈清漪的地位往上再抬了抬:主子是真喜欢皇后娘娘,这宫里头啊,皇后娘娘指定是不能得罪的。
从慈宁宫出来,沈清漪神色平静,在宫人簇拥下登上凤辇,返回坤宁宫。她知道,今日在慈宁宫的表现,太后定然是满意的。
果然,回到坤宁宫不过半个时辰,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便带着赏赐过来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张嬷嬷笑容满面地行礼,“太后娘娘回宫后,念及娘娘平日打理六宫辛苦,贤德宽仁,尤其今日见几位皇子教养得宜,心中甚喜。特命老奴将库房里这套羊脂玉头面和十块各色玉石禁步找了出来,又并上这几匹江南新进贡的蝉翼纱、软烟罗、重莲绫,赐予娘娘,以表嘉奖。”
说着,宫人们将赏赐一一呈上。那套羊脂玉头面玉质极佳,洁白无瑕,温润如脂,雕刻成牡丹花样,雍容华贵;十块禁步则是用上好的翡翠、青玉、白玉、黄玉等雕刻成各式吉祥花样,下缀彩色丝绦,精致非常;那几匹料子,蝉翼纱轻薄透明如蝉翼,软烟罗柔软飘逸如烟霞,重莲绫纹路繁复华美,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沈清漪起身,面向慈宁宫方向屈膝一礼,恭敬道:“儿臣谢母后赏赐,母后厚爱,儿臣愧不敢当。”
起身后,她命云袖接过赏赐,又打赏了前来颁赏的张嬷嬷一行人,态度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送走张嬷嬷,沈清漪看着那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头面,指尖轻轻拂过玉质光滑的表面。太后赏赐玉器,是投她所好,亦是肯定。
今日请安风波的处置,对太后的劝谏,对皇子们的关怀,对柔婕妤胎象的重视,乃至对祥昭容恰到好处的提点,所有一切,都落在了太后眼中。
这份赏赐,是对她皇后职责履行的最高认可。
她微微扬唇,露出一抹清浅而深沉的笑意。后宫之路漫长,她需步步为营,而今日,她又稳稳地向前迈进了一步。前朝父亲的差事想必也办得妥当,沈家与她,与太子,已愈发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根基渐深。
“将太后赏赐的软烟罗取一匹出来,本宫记得库房里还有一盒品相上乘的东珠,过几日寻个空闲,本宫要亲自为太子缝制一件新衣。”她轻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