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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日,卯时初刻。

薄雾如纱,尚未被朝阳彻底驱散。?朱雀大街?,这条帝都贯穿南北的巨龙脊骨,在经历了一场撼动魂魄的天地异象后,终于缓缓吐纳出惯常的生气。

昨夜那撕裂天幕的万丈?佛光?,那激荡九霄、令凡俗膝盖发软的?龙吟凤鸣?。

俨然只是一场集体癔症留下的残影,被晨风揉碎,消散在青石板缝隙间蒸腾的昨夜雨气里。

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挑担的货郎脚步匆匆,扁担两头的箩筐里是新摘的带着露水的瓜果蔬菜,沉甸甸地压弯了坚韧的桑木扁担,节奏性地吱呀作响。

赶早市的妇人臂弯挎着竹篮,步履间带着一种刻意的匆忙,仿佛要用这脚底板敲打地面的笃笃声,驱散心头残留的莫名悸动。

偶尔有人交汇,目光短暂相接,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一丝尚未褪尽的惊疑,却默契地如同拂去衣袖上的浮尘般迅速移开。

只余下几声关于菜价米钱的低声寒暄,飘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街边的茶肆支起了木板门,蒸腾的水汽氤氲而出,裹挟着劣质茶叶的涩香。

跑堂的小二揉着惺忪睡眼,动作麻利地擦拭着油腻的桌面,吆喝声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努力维系着这“一切如常”的假象。

商贩们也已各就其位。卖炊饼的老汉揭开了蒙布的蒸笼,雪白的热气“噗”地一声腾起,浓郁的麦香瞬间占据了街角的一隅。

他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托着滚烫的炊饼递给顾客,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朝着街道尽头——那座巍峨森严的府邸瞟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探究。

捏面人的老者指尖翻飞,彩色的面团在他枯瘦的手掌中变幻着形态,一只神气活现的小猴子已初具雏形。但他的眼角余光,同样不受控制地扫向王府方向。

镇北王府,坐落在朱雀大街最深处,朱漆大门紧闭,有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前那对石狮子,在晨光熹微中也显得格外狰狞,冰冷的目光扫视着门前寥寥的行人,无声地宣告着“?生人勿近?”的铁律。

守门的侍卫早已换岗。笔挺的玄甲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腰胯的?弯刀?刀鞘紧贴腿侧,刀柄上的缠纹已被常年紧握磨得光滑油亮。

他们像两尊精心锻造的铁像,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阶前。

昨夜那场天地翻覆般的异象,那震得他们几乎握不住刀柄的龙吟凤鸣,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们的脸庞被玄甲头盔的阴影半遮着,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下颌冷硬的线条。

瞬息之间,那曾因惊骇而短暂失色的神情,已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冷漠?取代。

这份冷漠是盔甲,是堡垒,将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死死封锁。

偶尔有好奇的路人视线稍稍停留,侍卫们冰冷如实质的目光便倏地刺去,无声的威压足以让最不识趣的人也慌忙低头疾走。

王府的围墙高耸,隔绝了府内的一切声响,只余下一种沉重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在门前,连带着靠近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昨夜的惊天动地,在此刻,真的只像是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水面重归死寂。

王府之内亦然,昨夜的混乱与惊惶恰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抹平。

练武场上,那些曾因目睹龙影凤形而失态跌倒、兵器脱手的侍卫们,此刻已重新列队。

口令声短促有力,刀枪挥舞带起的风声凌厉依旧,汗水沿着刚毅的脸颊淌下。

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们的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捕捉的茫然与后怕。

每一次挥刀劈砍,都似乎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厉,宛若要将昨夜的恐惧与无力感一同斩碎。

汗水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提醒着他们经历的并非虚幻。

丫鬟和小厮们更是忙碌得脚不沾地,在各个院落间穿梭如织。

捧衣的、提水的、洒扫庭院的、修剪花木的……每个人都低着头,专注于自己“分内之事”,步履匆匆,交谈声压得极低,如同蚊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昨夜那地动山摇般的震动,那穿透层层屋瓦、直抵灵魂深处的庄严佛光。

以及紧随其后要将王府掀翻的龙吟凤鸣,早已在他们心底烙下了深刻的恐惧。

此刻的忙碌,更像是一种集体性的自我麻痹,用繁重的劳作填满思考的空间,生怕一停下来,那如末日般的景象便会再次侵袭脑海。

府内的喧嚣,唯独在?厨房?区域达到了顶峰。这里是王府跳动的胃囊,烟火气最是浓厚,天还未亮透,此处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巨大的灶膛里,松木柴火噼啪作响,欢快地跳跃着桔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巨大的铁锅锅底。

锅气蒸腾,白色的水汽混合着各种食物的馥郁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浓得化不开。

掌勺的大师傅,一个体型壮硕、围着油亮围裙的汉子,正挥舞着沉重的炒勺,铁器碰撞锅沿,发出铿锵有力的节奏。

豆大的汗珠从他光亮的脑门和赤红的脖颈上滚落,他也顾不得擦。

“快!火再旺些!那屉包子时辰到了,赶紧起锅。还有那锅给王爷院里的参鸡汤,文火,文火,煨足了时辰才见功夫。”

他的吆喝声洪亮,穿透了蒸汽与油烟,指挥着整个厨房的交响乐。

灶台旁,十几个帮厨的仆妇各司其职。有的手持锋利的菜刀,笃笃笃地将案板上的鲜嫩时蔬切成粗细均匀的丝、块、丁,刀刃起落间节奏分明。

有的奋力揉着硕大的面团,身体随着力道一起一伏,面团在满是面粉的案板上被反复摔打,发出沉闷的“嘭嘭”声。

有的蹲在灶口前,麻利地向熊熊燃烧的灶膛里添着柴火,火光映红了她们沾着黑灰的脸庞。

蒸笼层层叠叠,白胖的馒头、精致的点心在滚烫的蒸汽中膨胀成熟,散发出诱人的粮食香甜。

大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浓稠的白粥,米香四溢。

另一口深锅中,酱红色的汤汁包裹着精心烹制的肉块,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这里是王府唯一一个可以暂时“遗忘”昨日惊魂所在。

食物的香气和烹调的喧嚣,是如此具体而微的人间烟火,带着一种强大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暂时驱散了府内其他地方弥漫的沉重与不安,成为这劫后清晨里一抹最浓郁的生之气息。

仆役们忙碌的身影,锅碗瓢盆的碰撞,灶火的噼啪,构成了一曲充满尘世生命力的交响。

食物,是他们此刻所能把握、所必须创造的实在之物。

是支撑这庞大府邸运转下去最基础的动力,象征着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穿过几重院落,绕过回廊假山,便是王府内苑的核心区域之一,澄心堂?。

此刻,外厅的气氛与厨房的喧腾截然不同。

厅堂布置清雅,紫檀木的几案,素雅的青瓷茶具,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墨卷。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投射进来,被分割成细碎的光斑,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缓缓移动。

空气中飘散着上等雨前龙井的清冽茶香,混合着几案上几碟精致点心的甜香。

?龙婆婆?端坐于东首的黄花梨木圈椅上。她穿着一身浮春临时送来的深色暗纹棉绸衣裙,满头红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碧玉簪松松绾住。

岁月的沟壑深刻在她脸上,却掩不住那双眼睛的清亮与睿智。

她的手指骨节分明,稳稳端着青瓷盖碗,碗沿轻触唇边,缓缓啜饮。

茶水氤氲的热气在她沉静如古井的面容前袅袅升起,像是在无声地过滤着周遭的一切喧嚣与情绪。

她的目光偶尔扫过内室紧闭的房门,眼底深处蕴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虑和一丝深沉的疲惫。

昨夜耗尽心力催动秘宝护持王府根基,又与那撼动天地的异象力量隐隐抗衡。

即便强如她,也感到了本源之力的震荡损耗。此刻的平静品茶,更像是一种调息与等待。

坐在她对面位置的,赫然是那搅动三界、曾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他那标志性的雷公嘴此刻紧抿着,金色的眼瞳中不见往日跳脱飞扬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

他身上那套锁子黄金甲早已收起,只穿着一件材质不凡的赭色布衣,但那股桀骜不驯的野性气息仍隐隐透出。

他坐姿并不端正,一条腿随意地支在椅子上,一只手抓着一块梅花形的杏仁酥。

却不是细细品尝,而是有些烦躁地一点点捏碎。酥皮簌簌落下,掉在他膝头和光洁的地板上。

他时而端起茶碗,牛饮般灌上一大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浇不灭他心头的烦闷。

目光更是频频投向那扇隔绝了内室的雕花木门,金色的火眼金睛似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的情形。

昨日斗率宫“顺”来的仙丹是他及时送出,才堪堪吊住了敖烈那小子一口气,可那龙元枯竭之象……唉,这小师弟,真是个情种!

?寒玉?和?锦书?两位贴身大丫鬟垂手侍立在一旁。寒玉面容清冷,如她的名字。

她眼神专注,有条不紊地侍弄着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确保水温恰到好处。

她调茶的姿态娴静优雅,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克制而精准,似乎在用这繁琐的茶道仪式来压抑内心的波澜。

只有偶尔望向内室方向时,那紧抿的唇角会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锦书则显得有些神思不属,她负责传递点心、斟茶倒水,动作虽也训练有素。

但那双平日里总是灵动含笑的杏眼此刻却笼着一层愁雾。

端着点心盘的手指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心底的惊惶未定。

昨夜那遮天蔽日的佛光和紧随其后撕裂耳膜的龙吟凤鸣,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两位侍女的存在,俨如厅内一道无声的风景线,她们的紧张与沉静,都在烘托着这外厅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所有的心,都牵挂着那扇门后的世界。

与外厅茶香袅袅、点心精致的宁静氛围相比,仅仅一门之隔的?澄心堂内室?,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沉重、担忧和无声煎熬所笼罩的孤岛。

窗扉紧闭,只留一线缝隙,透入微弱的天光,室内萦绕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苦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草木清辛,那是汇聚了王府库藏和龙婆婆秘制的名贵药材煎熬后的气息。

空气好像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有些滞涩。

角落里,一只小巧的博山炉口吐出丝丝缕缕的安神青烟,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沉闷,却收效甚微。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宽大的拔步床。床榻之上,拓跋玉?静静躺着。

她脸色苍白如素缟,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宛如沉睡的玉雕美人。

昨日那惊天动地的异象,引动了她体内沉睡的古老血脉与之共鸣,更为了护住腹中胎儿,她几乎耗尽了本源精气。

此刻,她陷入一种深沉的昏迷,呼吸细微得几不可闻,只有胸前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离她远去。

她身上覆着柔软的锦被,隆起的腹部在被子下勾勒出柔和的曲线,那是黑暗绝望中唯一象征着希望的微光。

床榻边,白战?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中衣,外罩一件墨蓝色的家常外袍,长发未束,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在苍白的颊边。

他的背脊依旧挺直,如同雪山上不折的孤松,维持着一位王爷最后的尊严,但这份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勉强。

他的脸色比拓跋玉好不了多少,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仿佛精美的瓷器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釉彩,只剩下脆弱的本质。

那双曾经深邃明亮、如蕴藏星河的眸子,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像是蛛网般密布眼白。

他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昨夜的惊变,为了护住妻子和腹中那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他强行透支了作为龙族根本的?龙元?。

那足以翻江倒海、翱翔九天的磅礴力量,此刻已?枯竭殆尽?。

若非他那位看似不着调的大师兄?孙悟空?,当机立断潜入三十三重天外的太上老君?斗率宫?。

“顺手”摸来了几粒能生死人肉白骨、蕴藏先天一炁的?仙丹?,及时塞入他口中,强行吊住了他本源中最后一缕微弱的生机之火。

此刻的他,恐怕早已无法维系这副耗费龙元塑造的?人形?,被打回?小白龙?的本尊原形,甚至可能龙魂溃散。

巨大的疲惫如同无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每一寸筋骨、每一缕神魂之上。

龙元枯竭带来的空虚感和经脉寸断般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意志力。

仙丹的药力宛如投入干涸河床的甘露,只能稍稍缓解那令人绝望的灼痛与虚弱,却无法真正滋养本源。

但他不敢合眼,不敢有丝毫松懈。那双布满血丝、疲惫到极点的眼睛,始终牢牢地?锁在拓跋玉的脸上?。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绘着她弯长的眉、挺翘的鼻、苍白的唇,犹如要将她的模样更深地刻入灵魂深处。

那眼神里,交织着刻骨的爱恋、锥心的痛楚、无尽的担忧,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意志。

不知何时,他那极力抑制的泪意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坝。

滚烫的泪水在他眼眶中倔强地?擒?着,晶莹剔透,映着室内微弱的光线,恰似将坠未坠的晨露。

他那微微仰起的下颌,拉出一道紧绷而脆弱的弧线,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吞咽下翻涌的腥甜与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

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后即将断裂的弓弦,肌肤下青色的血管因极致的克制而狰狞浮现。

然而,那两滴饱含千钧之重的泪珠,终究未能被逼退。

最终,它们挣脱了血丝密布的眼眶边缘,带着滚烫的、灵魂被灼烧的温度,无声地滑落。

泪痕灼烫地蜿蜒过他沾满尘土与干涸血渍的脸颊,所过之处,留下两道短暂而清晰的湿痕。

一滴重重砸在他紧按在膝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那微小的撞击却似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在他早已濒临极限的躯骸内激起更猛烈的痛楚涟漪。

另一滴,则跌落在拓跋玉毫无血色的手背肌肤上,那冰凉的触感几乎让他肝胆俱裂,仿佛他连落泪都成了对她安眠的一种惊扰。

就在这一刻,体内那点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的仙丹药力,终于彻底消散。

更深的、源自龙元枯竭的可怕空虚感瞬间吞噬了他,犹如骨髓都被瞬间抽干,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攥紧、碾磨。

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无法维持坐姿,如同破碎的石像般向前倾伏。

一口压抑不住的、带着微弱金芒的赤血涌上喉头,被他死死抿紧的唇缝强行拦住,只有一丝暗红悄然溢出嘴角。

但那双布满血丝、疲惫欲死的眼睛,却始终未曾离开拓跋玉的脸庞半分。

他的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沉重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寸寸断裂的经脉,带来凌迟般的剧痛。

然而,即便身体已如朽木般摇摇欲坠,他抵在床沿的额角,却传来一种更沉重、更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视野边缘已经开始模糊、发黑。

唯有拓跋玉苍白的面容,如同暴风雨夜中唯一不灭的航标灯,牢牢锚定在他即将溃散的灵魂深处。

他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抬起好似灌满了铅山般沉重的手臂。

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生怕惊碎琉璃的小心翼翼,轻轻拂去落在她鬓边的一粒微尘。

指尖碰触到她冰凉肌肤的瞬间,一种足以撕毁神魂的痛楚与同样磅礴的爱意交织迸发。

让他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又如残烬般顽强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不再试图抑制喉间的血气,只是将染血的、滚烫的唇,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印在她同样冰冷的手背上,这是他能献上的最后的、沉默的誓言。

守护的本能,早已超越了肉身的极限,化作一股源自神魂最深处的执拗力量,支撑着这具濒临彻底崩溃的躯壳,不肯倒下,哪怕神魂俱灭,也要守到最后一息。

那席卷全身的疲倦,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座昆仑山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挣扎着举起万钧重担。

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不眠不休的守护,将他的精神与体力都压榨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视野开始模糊,耳畔妻子的低语也变得遥远而断续,像是隔着厚重的海水传来。

最后一丝清明消逝前,他模糊的视线只牢牢锁住身旁那张苍白却依旧沉静的容颜。

他想伸出手,指尖却重若千钧。黑暗温柔又霸道地吞噬了他,意识沉入无边的深海。

身体瘫软下去,倒在铺着柔软鲛绡的榻边,额头几乎贴上她微凉的手背。

即使在彻底失去知觉的睡梦里,他的眉心也未能舒展。

一道深刻的沟壑紧锁其间,仿佛在梦中依然与无形的敌人奋力搏杀,忧惧如同最顽固的海藻,缠绕着他的神魂。

(梦境中)白战的意识并非漆黑一片,而是在一片幽蓝的光晕中缓缓下沉、飘荡。

冰冷的海水包裹感如此真实,却又轻盈得不可思议。水流拂过肌肤的感觉,唤醒了沉睡在血脉深处的记忆。

光怪陆离的碎片闪过:璀璨的珊瑚林,悠游的发光鱼群,巨大而沉默的砗磲缓缓开合……

倏忽间,眼前的景象骤然清晰、稳定下来。七百年的时光壁垒轰然洞开。

白战,不,是七百年前的西海三太子敖烈,此时正站在西海龙宫流光殿的蟠龙巨柱旁。

身上是月白色的云锦龙纹常服,银发随意束起,几缕不羁地垂落鬓边,映衬着少年龙子特有的、略带冷峭的俊美容颜。

那时,他的眼神是锋锐的,带着未经世事的傲然和对世间一切琐碎的深深厌烦。

龙宫宴会惯有的靡靡丝竹声、脂粉香气、以及那些或娇怯或热切投来的目光,都让他觉得如同被细小的水母蛰刺,浑身不自在。

他只想寻个清静的角落,避开这令他窒息的喧闹。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一阵更馥郁清雅的暗香袭来,不同于殿中任何一种浓烈俗艳的熏香。

这香气清冽如初雪融于寒潭,带着深海特有的纯净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灵动。

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比之前更深几分。果然,伴随着环佩轻碰的泠泠脆响,一道身影在几位仙娥的簇拥下,盈盈步入了流光殿的中央。

殿内辉煌的珠光宝气,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仿佛都自觉地黯淡了几分,只为烘托她的存在。

她是东海龙王的外甥女,汐瑶。奉东海龙王之命,随使团前来祝贺西海龙母寿诞。

敖烈的目光冷淡地扫过。她身着一袭天水碧的鲛绡长裙,裙摆流转间似有碧波荡漾,广袖边缘绣着精致的卷浪银纹。

乌发如云,仅用一支素雅的玉兰点翠步摇松松挽住,几缕青丝慵懒地垂在莹白的颈侧。

她的五官并非那种咄咄逼人的绝艳,而是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眉如远山含黛,眼眸清澈,顾盼间仿佛盛着整个星海的微光,沉静而深邃。

唇色是自然的嫣红,微微抿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天生的高贵气韵。

她的美,是月华千里,是海底无声涌动的暖流,安静却拥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然而,这绝美的景象落在彼时的敖烈眼中,只激起了更深的烦躁。

又是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更麻烦、更会被众星捧月、更会引来无数纷扰的女人!

他几乎能预见接下来围绕着她产生的无聊寒暄、争风吃醋和种种虚与委蛇。

他冷哼一声,移开视线,指尖不耐烦地敲击着冰冷的玄玉柱面,只想这无聊的宴会快些结束。

在他看来,女人意味着麻烦、聒噪、矫揉造作,是扰乱他清净修行的最大障碍。

汐瑶的出现,不过是给这庸俗的盛宴增添了一个更耀眼的麻烦源头。

宴会冗长。敖烈百无聊赖,悄然离席,独自一人来到龙宫后苑的“静澜海谷”。

这里远离大殿喧嚣,只有巨大的、散发着幽蓝荧光的海蘑菇林和缓缓飘落的透明水母伞盖。

他倚着一株高大的红珊瑚,闭上眼睛,试图驱逐脑中残余的丝竹声和人影。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吟诵声,混合着水流独特的震颤,若有若无地飘来。

那声音空灵纯净,仿佛最古老的潮汐低语,吟唱的是一种他从未听闻的古老海族祷词,音节奇异而优美,带着抚慰灵魂的力量,竟奇异地平息了他心头的躁意。

敖烈睁开眼,循声望去。

在层层叠叠的巨大海葵丛后,一片相对开阔的珍珠白沙地上,汐瑶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她并未察觉敖烈的存在,正微微仰着头,对着上方透下朦胧天光的海幕,专注地吟唱着。

她的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周身散发着极其柔和纯净的灵力波动。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几只原本暴躁易怒、领地意识极强的七彩龙趸鱼,此刻竟温顺地围绕在她裙摆边游弋。

一只巴掌大小、晶莹剔透的月华水母,轻轻落在她伸出的指尖上,缓缓开合着伞盖。

甚至连那些对灵力波动极为敏感的发光海藻,都向着她的方向微微摇曳,光芒变得更加柔和稳定。

她犹如天生就是这片海域的精灵,拥有与海洋万物沟通的灵性。

那份专注、宁静以及与大海浑然一体的和谐感,与她宴会上展现出的高贵疏离截然不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这种纯净的力量感,第一次让敖烈对“女人”这个群体的认知产生了一丝裂痕,原来并非所有女子都如他所想的那般浅薄喧闹?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出声打断,只是隐在珊瑚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那道天水碧的身影,在幽蓝静谧的海谷中,像一颗落入深海的星辰。

自那夜之后,敖烈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将“女人”简单地归为一个令他厌恶的整体符号。

汐瑶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无法平复的涟漪。她的身影,她吟诵的声音。

她与海洋生灵相处时的宁静画面,总是不经意间闯入他的脑海,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起关于她的点滴信息。

得知她酷爱收藏各种蕴含着古老海洋记忆的奇异贝壳,尤其喜爱那些带有天然水系符文或星辰纹路的珍品。

敖烈沉寂已久的少年心性像被点燃了某种胜负欲,虽然他自己绝不承认那是为了讨好,他开始搜寻四海。

他翻遍了西海龙宫尘封的宝库角落;他潜入南海外海湍急危险的暗流漩涡,只为捞取一枚传说中被潮汐星力浸染了万年的“星涡螺”。

他远赴寒冷的北海冰渊,在万年玄冰之下,获取了一枚能自发冰晶霜花的“寒魄砗磲”。

他甚至偷偷溜进戒备森严的东海龙宫禁地——归墟海眼附近,冒着被狂暴空间之力撕碎的风险,找到了一片记载着太古海语的“归墟残贝”。

每一次,他都带着新寻获的、在外界看来珍贵异常的贝壳,故作不经意地出现在汐瑶可能经过的地方。

龙宫花园的琉璃回廊,藏书馆外的珍珠小径,甚至是她去探望深海灵植的途中。

他从不主动递上,只是将这些贝壳放在显眼的位置,然后迅速藏匿身形,或假装看风景,只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

起初,汐瑶只是略感诧异,看着这些明显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珍品,目光扫过四周,带着一丝探究和了然。

她会拾起贝壳,仔细察看上面蕴含的自然伟力与岁月痕迹,清澈的眼眸中会流露出纯粹的欣赏和对造物神奇的赞叹。

但她从未主动寻找放置者。敖烈感到一丝挫败,但更多的是被激起的、更为强烈的执拗。

她越是淡然处之,他越是想要打破这份平静,想要看到那双沉静眼眸因他而起波澜。

单纯的“投喂”显然不够,敖烈开始尝试“偶遇”。他精心计算汐瑶离开客舍的时间,骑着龙宫最快的海马坐骑。

在她必经的海路上“恰好”疾驰而过,带起强劲的水流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结果往往是差点撞翻路过的龟丞相。

得知她对修复上古海族阵法图谱有兴趣,他立刻搬来自己珍藏的、布满灰尘的古老阵法残卷,堆在藏书馆她常坐的位置旁边。

自己则坐在斜对面的角落,假装看书,实则书页半天没翻动一页,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她翻阅书卷的任何细微声响。

听说她喜欢一种只生长在极深海域、夜间会开出月光般花朵的“沉梦海葵”。

他深夜潜入数万丈深的海沟,忍受着恐怖的水压和潜伏的深海巨兽威胁,采撷到了最新鲜的一株沉梦海葵。

带着一身寒气和水草淤泥,在晨曦微露时悄悄放在她客舍的窗外。结果被早起打扫的蟹将军撞个正着,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他笨拙地制造着交集的机会,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别扭的骄傲姿态,不肯放下身段直接表达。

他会在汐瑶终于忍不住问起某枚珍贵贝壳的来历时,板着脸硬邦邦地说:“库房里翻出来的,占地方,你要就拿去。”

也会在“偶遇”时,明明目光已经在她身上停留许久,却在她看过来时迅速移开,丢下一句冷冰冰的“借过”或者干脆一言不发地加速离开。

这种幼稚又别扭的行为,在西海龙宫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龙宫的侍从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老龙王捻着胡须无奈叹气,龙母眼中则含着看透一切的慈祥笑意。

只有汐瑶,面对这位声名在外、桀骜不驯的西海三太子如此反常的“骚扰”,依旧保持着那份沉静。

她的目光偶尔会停留在敖烈匆匆离去的背影上,或是落在他放在角落的珍稀物件上。

清澈的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似疑惑,似无奈,又似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她的嘴角偶尔会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真正触动汐瑶的,并非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而是她在无意中撞见的、敖烈不为人知的一面。

一次,西海龙宫举办盛大的演武会。敖烈作为西海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意气风发,力压群雄。

然而在最后一场与北海龙太子的对决中,对方为求胜利,暗中使用了极其阴毒的禁术,能侵蚀神魂。

敖烈为保护场边一位因靠得太近而被波及的、负责照料演武场珊瑚丛的年老虾兵,硬生生用自己的龙角挡下了大半攻击。

龙角是龙族力量和尊严的象征,遭受如此重击,剧痛钻心,龙气瞬间紊乱。

他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却强撑着没有倒下,甚至反手一击将那阴毒之力震散。

胜利的欢呼声中,他拒绝了侍从的搀扶,独自踉跄着离开喧闹的演武场,拐进一处僻静的海藻林。

当确认四下无人,他才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捂住剧痛的龙角,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俊美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他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丝声音,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调动龙元去化解那顽固的阴毒侵蚀。

这一幕,恰好被追寻着一只迷路小水母而走到附近的汐瑶撞见。

她没有立刻现身,只是静静地隐在巨大的紫色海藻后。看着他独自承受痛苦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看着他为了保护一个微不足道的老虾兵而付出的代价,看着他即便在最狼狈的时刻也不肯示弱的孤傲。

那一刻,汐瑶沉静如深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这个名为敖烈的龙族太子的身影,不再是模糊的“麻烦制造者”标签。

一种混合着惊讶、一丝心疼以及更深层认知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她没有上前安慰或帮忙,只是在他终于稳住伤势,缓缓站起准备离开时,才悄然转身离去。

不久后,一瓶贴着东海琼华岛印记、专门化解此类阴毒之力、极其珍贵的“碧凝仙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敖烈寝殿的案头,没有署名。

敖烈拿起那瓶温润如玉的小瓶,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冽气息。

他紧抿的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带着温度和愉悦的笑容。

他知道,冰山并非不可融化,只是需要时间和真诚的温度。

他珍重地握紧了玉瓶,仿佛握住了打开心门的钥匙。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挫败感,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甘甜。

有了这次无声的关怀为桥梁,敖烈的“纠缠”方式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笨拙地投放物品或制造偶遇,而是开始尝试真正的交流。

他会特意在藏书馆挑一本记载深海奇异植物的图谱,坐到汐瑶对面不远的地方。

在她看完一段放下书休息时,状似随意地指着图谱上某株罕见的海底植物问:“这‘星泪海萝’真的只生于归墟入口附近?传闻它能凝聚星辰碎片的光芒,你…可曾见过?”

声音虽仍带着点刻意维持的平稳,但眼神却泄露了一丝紧张和期待。

汐瑶抬眸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敖烈几乎能听到自己龙珠在胸腔里鼓动的声音。

就在他以为又要遭到无声的拒绝时,汐瑶清澈的声音响起:“见过一次。三百年前随叔父巡查海界,在归墟边缘的乱流中瞥见过一片。它的光芒很微弱,像凝在叶子上的露水,却能在最深沉的海底指引方向。”

她的声音平静,却像最温柔的暖流,瞬间抚平了敖烈所有的忐忑。

他心中狂喜,面上却极力维持着镇定,追问道:“那光芒……是何颜色?”

“初看是银白,凝视久了,会泛出极淡的幽蓝,如同被遗忘在海底深处的星光。”汐瑶耐心地描述。

目光落回图谱上那株描绘着“星泪海萝”的精致插图,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页边缘。

她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敖烈心中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

那“被遗忘在海底深处的星光”一语,不仅描绘了奇植,更像一道微光,骤然照亮了他长久以来的追寻之路。

敖烈胸腔里的龙珠仍在激荡,但他强行按下那份几乎要冲口而出的雀跃。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甚至带上一丝探讨学问的意味:“原来如此……古籍记载其光如泪,倒不如你这‘深海遗星’来得贴切传神。”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锁在汐瑶沉静的侧颜上,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如此说来,归墟乱流凶险莫测,你当年……可曾被那景象震慑?”

问题悄然转变了方向,从植物的光芒,滑向了她的经历与感受。

这不再是刻意的搭讪,而是源自心底、无法抑制的探究欲。

他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哪怕只是三百年前惊鸿一瞥时的心绪。

汐瑶并未立刻回答。她抬起头,深海般的眸子迎上敖烈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审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仿佛在评估他这份好奇的真诚度。

藏书馆内,只有水流卷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和远处明珠灯盏散发的柔和光晕。

许久,就在敖烈以为自己又一次越界,心头刚涌起一丝忐忑时。

汐瑶清澈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似乎更柔和了一丝:“震慑……或许有。但更多是敬畏。”

她望向前方一排排高耸的书架,眼神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海晶岩壁,回到了那片狂暴与奇异交织的边缘地带,“天地之威,造化之奇,在那临界之处展现得淋漓尽致。星泪海萝能在那里扎根,本身已是奇迹。”

她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一种对宏大力量的感悟,这份深邃让敖烈屏息。

“敬畏……”敖烈低声重复,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也仿佛感受到了归墟边缘那令人窒息的磅礴。

“确实……能在那般境地绽放微光,更显其坚韧可贵。”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汐瑶身上,话中之意已然双关。

汐瑶似乎听懂了这未尽的弦外之音,睫羽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将那本厚重的植物图谱合拢,动作带着一种深海贵族特有的优雅韵律。

她站起身,水蓝色的裙裾在水中划开柔和的波纹:“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敖烈几乎是立刻跟着站起,动作快得有些失礼,但他已顾不得那许多。“我……送你一段?”

话一出口,他才觉莽撞,耳根微微发烫,连忙补救道,“正好,我有几卷关于北溟冰魄晶矿的记载,想向你请教……”

他编造了一个蹩脚的理由,眼神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期待,甚至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

汐瑶的脚步顿住,侧身看着他。那清冽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戳穿他的借口,也没有应允。

就在敖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她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率先向藏书馆那由巨大红珊瑚构筑的拱门走去,并未出言拒绝。

水流温柔地推动着他们。敖烈连忙跟上,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长长的、铺着月光贝细沙的回廊里,只有水流穿梭于廊柱间的轻响和他们衣袂拂动的微声。

沉默在蔓延,却不再有往日的尴尬与冰冷。敖烈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龙元的鼓动,一种近乎澎湃的喜悦在血脉中流淌。

他偷偷侧目,望向汐瑶被明珠柔光勾勒出的清丽轮廓,那线条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

他没有再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安静地走在她身侧,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并肩而行的宁静。

廊外,一群发着幽蓝微光的流萤水母缓缓飘过,像散落的星辰,将他们沉默的身影温柔环绕。

这便是最好的序章,无声,却已足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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