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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帘卷起,碎金般的锦鲤波纹尚未平复,白战已猛地从椅子上起身。

嵌螺钿的楠木圈椅被他带得向后刮擦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他几步便走至拓跋玉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她。没有丝毫停顿,他俯身,左臂迅速抄过她膝弯,右臂稳稳托住背脊,一个发力便将人打横抱起在怀中。

拓跋玉的身子轻飘得像一片折翼的蜻蜓,袖间逸散的药味苦涩顿时压过了满案珍馐的余香。

他肩头蟒纹的裂痕在骤然发力下绷如满弦,仿佛御前侍卫的刀锋再次抵近。

白战足尖一点,抱着她旋身避开倾倒的玛瑙盘,玲珑牡丹饼的碎屑溅上蟒袍下摆,甜腻与驼蹄羹的乳白雾气被急速抛离。

冲出敞轩,九曲回廊的风迎面灌来,卷着紫藤叶漫天翻飞如绿色急雨。

白战步若流星,踏在青石板上却异常沉稳。拓跋玉鸦羽般的发髻紧贴他胸膛,随步伐微微震颤,像暴风中一根脆弱的竹笋。

左侧幽暗的池水呜咽着,锦鲤惊恐的金影早已沉入深渊。廊角石貔貅獠牙衔住的最后一缕夕晖,将他疾行的身影拉长、扭曲、碾碎在廊柱间。

他右臂收紧,护住她纤细腰肢,袖口那几点褐色药渣,在昏昧光线里灼得他眼底生疼。

穿过月洞门,澄心堂沉静的飞檐陡然迫近。主殿石阶的凉意沁透薄底快靴,朱漆大门内,檀香的宁静气息丝丝缕缕溢出。

白战在檐下浓重的阴影里终于收住脚步,风声渐息,池面的碎金彻底湮灭于暗蓝暮色。

他甫一站定,紧闭的大门便从内拉开,早有侍女疾步迎来。白战低头,怀中妻子的睫毛在殿内透出的暖光中微微颤动,宛如玉露团上凝结的薄霜将化未化。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里终于传来一阵刻意放重却依旧迅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开了,热浪裹挟着一个略显急促的身影卷了进来。

来人正是胡院判,他身上深青色的太医官袍被汗水浸湿了深色的边缘,额头密布汗珠,显然一路疾行而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沉重药箱、同样气喘吁吁的药童。

“老臣胡济世,参见王爷、王妃!”胡院判拂尘般的长须微微颤动,顾不上喘息匀称,便躬身欲行大礼。

“免礼!”白战打断他,声音低沉而直接,隐含催促,“有劳胡院判,快为王妃请脉。”他侧身让开位置,目光牢牢锁住拓跋玉的手腕。

胡院判不敢怠慢,口中连声应着“是、是”,一边迅速从小童手中接过一块素净的白绢脉枕,一边趋步上前。

拓跋玉依旧垂着眸,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即将被诊脉的并非是她自己。

她缓缓伸出手腕,搁在那方雪白的绢枕上,腕骨纤细,肌肤下淡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脆弱得如同一枝易折的玉兰。

只是那腕侧,先前被剑鞘压出的红痕已淡去,唯余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胭脂色。

胡院判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伸出三指,小心地覆了上去。

他先以食指轻搭于寸脉凝神细察;继而中指移至关脉,指腹微微用力;最后无名指沉取尺脉,指尖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缓缓沉下。

他眼帘低垂,全部心神都聚集在指尖传递的细微搏动上。

一时间,厅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三根搭在皓腕上的手指。

白战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视线如同实质,灼灼地盯在胡院判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时间在焦灼中煎熬流逝。胡院判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旋即又缓缓舒展开,仿佛捕捉到了某种确凿无疑的迹象。

他紧绷的肩线似乎松懈了一瞬,老迈的脸上竟隐隐透出一抹久谙医道者遇到“喜脉”时特有的、了然于心的温和笑意。

他收回左手右手,却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恭敬地对拓跋玉道:“王妃娘娘,烦请您换另一只手,容老臣再仔细参详。”

拓跋玉依言,缓缓伸出另一只手腕。胡院判再次凝神诊脉,这一次,他的神情却陡然剧变!

方才那点温和的笑意瞬间冻结,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脸色骤然转沉,一层难以言喻的凝重和惊疑迅速笼罩了他整张脸孔。

他搭在尺脉上的无名指甚至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又过了良久,这漫长的诊脉过程几乎耗尽所有人的心力。

胡院判终于收回了手。他抬起头,迎上白战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那目光深处翻涌的急切与深藏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刺穿。

胡院判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起全部的勇气,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沙哑,又蕴含着惊心动魄的转折:“回禀王爷,”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审慎,“王妃娘娘……确为双身子无疑,脉象流利如珠走盘,尺脉按之不绝,乃滑脉之象,算来……当有月余。”

“滑脉……月余……”白战喃喃重复,这四个字如同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烫在他心上。

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击溃了所有冷静的堤防!

巨大的、狂喜与激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坚硬的躯壳,几乎要冲破他冷硬的面具喷薄而出!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身体里凝固已久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奔腾起来!

然而,胡院判沉重的声音并未就此停止,紧接着的“但是”二字,带着千钧力道,将他刚刚升腾起的狂喜狠狠砸回冰窖:“——但是,”

胡院判的声音陡然下沉,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凝重,“王妃脉象之中,滑利之外,更有异象!寸关尺三部脉象皆现沉弦滞涩之态,往来艰难,如轻刀刮竹,涩滞不畅。更有甚者,尺脉深处隐有散碎跳突之感,微弱浮游,如豆粒辗转……此乃沉弦涩脉兼见‘雀啄’之象!绝非孕期气血旺盛之常理!”

胡院判的语气变得急促而严峻:“况且,王妃面色虽平静,但印堂隐有青气缭绕,唇色亦欠红润,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灰白乏力之态。凡此种种,皆非吉兆!老臣斗胆推断……”

他猛地一顿,似乎接下来的话重逾千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王妃恐是……体内暗伏毒性!此毒性质阴寒诡谲,损及冲任根基,更试图……蚀耗胎元本源!若不辨明毒源,即刻阻断,只怕……于王妃凤体,乃至……龙裔……皆有大害!”

“毒性?!”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刺入白战的耳中!方才那短暂的狂喜瞬间被冻结、粉碎,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冻结骨髓的森寒!

一股狂暴的戾气猛地从他心底炸开,直冲顶门!他霍然起身,身后沉重的紫檀木椅被他起身的力道带得向后猛地一挫,椅脚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刺耳锐响,如同濒死野兽的惨叫!

“你说什么?!”白战的声音陡然拔高,怒意与惊骇交织,如同平地炸响惊雷,狂暴的声浪在沉滞的空气中剧烈震荡,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那双鹰隼般的厉眸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光,死死盯住胡院判,仿佛要将他连皮带骨洞穿!

整个宽阔华丽的内堂,温度骤降,仿佛突然被拖进了数九寒冬的冰窟深处!

胡院判被这骤然爆发的威压惊得浑身一颤,额上刚刚被风吹干的冷汗瞬间又密密渗出。

他慌忙再次躬身,几乎将头埋到胸口:“王爷息怒!老臣绝非虚言!此毒……此毒极其刁钻阴损,藏匿极深,若非今日为王妃细诊双身之脉,恐……恐一时难以尽察!且……”

他猛地抬头,眼中同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与探究,望向一直沉默得如同冰雕玉琢的拓跋玉:“且依脉象看,此毒……侵入气血、潜藏脏腑,绝非一两日之功!当有……经年累月的侵蚀积累!若非王妃素来……体质根基强韧远胜常人,只怕……”后面的话,他已不敢再说下去。

拓跋玉静静坐在那里,仿佛这石破天惊的诊断与她全然无关。

她甚至没有看暴怒的丈夫一眼,只是缓缓收回搁在脉枕上的手,指尖交叠在一起,微微用力,白皙的手背上透出一点玉色的骨节轮廓。

她微微仰起脸,清泠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胡院判惊疑不定的视线,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唯有一片近乎悲悯的沉寂。

“经年累月?”白战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近乎耳语,却蕴含着比方才的暴怒可怕百倍的森然杀机。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寸寸凝结的寒冰,终于落在了拓跋玉脸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滔天的震怒,有噬骨的惊痛,有不敢置信的碎裂,更有一种被最深信任之人从背后捅穿心脏的、冰冷的绝望深渊。

他一步步走近她,沉重的步履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闷钝的回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心头。

他停在她一步之遥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双眼,试图从那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中,找到哪怕一丝裂缝,一丝惊惧,或一丝……绝望。

“玉儿,”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砺的沙石磨过,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带着一种濒临瓦解的、试图挽回什么的乞求,“你告诉我……这毒……何时?何人所为?”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肩,却在半空中僵住,指尖微微颤抖着。

拓跋玉终于抬起眼帘,那双眸子澄澈依旧,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失态、狼狈、惊恐而破碎的模样。

她看着他僵在半空的手,看着他指腹上那道象征杀戮与力量的刀疤,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极其轻微地从她唇边溢出,如同冷夜里凋零的花瓣坠地。

她抬起手,并未去碰他僵在半空的手指,而是轻轻、轻轻地,再次覆在了他右手那道狰狞虬结的旧刀疤上。她的指尖依旧冰凉,像终年不化的雪。

“王爷,”她的声音轻若梦呓,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浸透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平静,““对不起!”臣妾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白战强抑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碎了什么,“我们不是夫妻吗?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晓的吗?”

拓跋玉于心中默念:“夫君,请恕我隐瞒之过,莫要怨怪。这寒毒乃是每回你我缠绵之际,自你身上悄然渡予我,莫非你忘了,自己本是西海三太子敖烈化身的小白龙?千年深居海底,一身寒气浑然天成。”

她的指尖在他那道象征功勋与杀戮的刀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个遥远的印记。

然后,她收回手,眸光转向窗外那片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庭院,声音飘渺得如同隔世:“记得那年仲夏……也是这般炎热,‘赤焰焚城’后的庆功宴上……”她顿了顿,不再说下去,眼中一片空茫的沉寂。

“赤焰焚城”四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猛地烫进了白战的脑海!无数腥风血雨、烈焰滔天的画面瞬间汹涌而至!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蛇纹”组织首领那双阴鸷如毒蛇的碧瞳……

还有……还有那场庆功宴上,他与她第一次举杯对饮时,她那被酒液映得格外潋滟的眼波,以及她亲手为他斟上的那一盏……碧莹莹的梅子酿……

就在白战心神剧震、被那血腥回忆与拓跋玉意有所指的话语猛烈冲击的瞬间,紧闭的房门被猛地撞开!

“王爷!”

江木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卷回的残叶,狼狈万分地冲了进来!

他玄色的劲装上赫然沾染着大片深褐色尘土与刺目的暗红血迹,左肩处衣衫破裂,一道狰狞的刀伤皮肉翻卷,正汩汩向外渗着鲜血。

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混乱,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搏杀。

他冲得太急,一个踉跄,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抬起头,沾满灰尘血污的脸上,那双惯常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怒和一丝……绝望般的耻辱!

“属下……属下该死!”江木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血气,“持王爷宫牌……过景阳街牌楼……遭遇伏击!对方……对方至少有八人!武功路数极其狠辣诡谲……为首者……左腕刺有盘蛇纹身!”

他猛地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个足以将白战彻底打入冰冷深渊的噩耗:“宫牌……被夺了!”

“盘蛇纹身!”

“宫牌被夺!”

这两个消息如同两道撕裂虚空的霹雳,几乎同时炸响在白战耳边!

“噗——”

一口猩红灼热的鲜血再难抑制,猛地从白战口中狂喷而出!如点点凄厉红梅,溅落在拓跋玉那片未曾沾惹尘埃的雪白裙裾之上,触目惊心!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眼前霎时一片血雾弥漫,天旋地转!

视野的最后,是拓跋玉霍然抬起的、终于不再平静的眼眸。

那双曾令他沉醉无数次的清澈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苍白染血的脸,以及一种深沉到了极点的、冰封般的……悲恸?绝望?亦或是……一切尘埃落定后的万念俱灰?

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碎裂成一片片光怪陆离的绝望碎片。

冰冷的宫牌落入蛇纹之手,剧毒深种于结发之人体内,那尚未成形的微弱胎息……

还有这步步惊心、环环紧扣的绝杀之局……原来那柄悬顶的利剑,从未移开过分毫!

而他,竟天真地以为拥有了她,便足以抵挡这世间所有的风雪与寒刃!

指尖下意识地抚上那道曾被她冰凉掌心覆过的刀疤,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过往的每一场浴血拼杀。

这刀疤曾是他铁血王权的勋章,此刻却成了最尖锐的讽刺,他连枕边人都护不住,连自己的骨血都处于蚀骨毒液的侵蚀之下,谈何安邦定国?谈何权倾天下?

暮色如同倾倒的浓墨,瞬间吞噬了窗棂边最后一缕挣扎的天光,将室内也染上一层沉郁死寂的灰蓝。

唯有几盏宫灯在角落无声燃烧,昏黄的光晕在白战染血的视野里扭曲、晃动,像鬼火般漂浮于无边无际的绝望之海上。

“王……王爷!”

侍女们压抑的惊呼碎裂在凝固的空气里,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几乎激不起涟漪。

白战高大的身躯如同耗尽所有支柱的危楼,猛地向后倾颓,沉重的背脊“咚”一声撞在冰冷的雕花楠木柱上。

柱身微颤,尘屑簌簌而落,仿佛连这王府象征权力的坚固之物,也承受不住他此刻灵魂的重量与崩塌。

视野里的血色并未褪去,反而化作一片粘稠翻滚的猩红旋涡。

剧痛从四肢百骸深处炸开,分不清是旧伤撕裂,还是心脉寸断。

他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喉间铁锈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那片雪缎裙裾上,点点猩红如寒梅泣血,灼痛了他的眼,更烧穿了他的心。

“玉儿……”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穿透那片朦胧血雾,死死锁住几步之外的她。

她依旧维持着半抬头的姿势,容颜在昏昧光影中显得愈发苍白脆弱,如同上好的细瓷,一触即碎。

那双曾倒映着塞外星河、江南烟雨的清澈眼眸,此刻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冰封之下,并非纯粹的绝望,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悲凉。

那悲凉如此之深,如此之沉,仿佛已穿透了生死轮回,看尽了世间一切荒谬的终局。她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更残酷的深渊。

那眼神里,没有控诉,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映着他狼狈染血的身影:一个连至亲至爱都护不住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护不住……护不住……”嘶哑的、破碎的声音从他齿缝间挤出,带着血沫,更像野兽濒死的哀鸣。

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柱身,坚硬的木质刺痛手心,却丝毫压不住心口那要将灵魂都焚成灰烬的剧痛!蚀骨毒液……他的骨血……盘蛇纹身……宫牌……

每一桩,都是精心为他铺设的绝路!每一环,都精准地碾碎他仅存的希望!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终于冲破喉头,并非愤怒的咆哮,而是源自骨髓深处的、濒临崩溃的悲鸣。

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狠狠砸向身旁的紫檀案几!

“咔嚓!”

一声裂帛般的巨响!坚硬如铁的名贵木料竟应声凹陷下去,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

案几上价值连城的玉盏震落于地,摔得粉碎,晶莹的碎片四溅开来,在黯淡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这狂暴而无力的宣泄,是铁血王权最后的、徒劳的咆哮。

碎裂声仿佛打破了某种令人窒息的魔咒。

拓跋玉长长的睫毛终于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冰封的眼眸深处,那深沉的悲恸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溢出难以言喻的痛楚。

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一只手近乎本能地覆上尚平坦的小腹,那是一个母亲在巨大恐惧与绝望中,试图守护最后一片净土的本能姿态。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白战最后强撑的意志。

门外,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铁甲特有的冰冷铿锵,是王府亲卫统领闻讯而至。

压抑的禀报声在屏风后响起,带着惊惶:“王爷!府内戒严!景阳街沿线已封锁盘查!暗卫尽出,追索盘蛇踪迹……”

声音传入白战耳中,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消息?追索?宫牌落入敌手,便是龙潭虎穴的通行证!

盘蛇……那诡谲的纹身背后,又是何方神圣?这皇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黑、更深!毒……玉儿的毒……

他所有的力量,仿佛都随着那口喷出的鲜血和这绝望的一拳流失殆尽。

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柱子缓缓滑落,最终单膝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染血的面容,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濒死般的抽痛。

血,顺着他紧握的指缝,一滴,一滴,砸落在碎裂的玉片和金砖之上,绽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红莲。

窗外的夜,彻底沉了下来。没有蝉鸣,没有风声,唯有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巨大的棺椁,将整个王府沉沉笼罩。

远处亲卫调动时兵刃甲胄沉闷的碰撞声,更衬得这殿内如坟茔般死寂。

昏黄的灯火,艰难地支撑着一方摇摇欲坠的光明,映照着染血的裙裾、碎裂的玉盏、凹陷的案几,以及那跪在冰冷地面上,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身影。

春夜,寒凉刺骨。

殿内死寂如墓。亲卫统领的禀报声隔着屏风,冰冷僵硬,如同宣读末日的判词,字字凿在白战空洞的心上。

他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头颅深埋,散乱的黑发混着血污黏在额角,宽阔的脊背随着沉重的喘息剧烈起伏,每一次都痛彻心扉。

滴落的血珠在碎裂的玉片和光洁的金砖上晕开,像无声绽放又迅速凋零的彼岸花。寒气自地底钻入骨髓,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冻住。

世界,只剩下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的猩红。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艰难地动了一下。

拓跋玉覆在小腹上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那细微的蜷缩姿态,是她作为母亲对抗灭顶洪流的唯一堤坝。

她抬起眼帘,冰封的眸子里,那片深沉的虚无悲凉被眼前男人彻底垮塌的姿态刺破。

碎裂开来,翻涌起更复杂、更尖锐的痛楚,甚至压过了腹中那丝丝啮咬般的寒意和喉间的腥甜。

看着他如山倾颓,跪伏于地,仿佛一头被抽去筋骨的困兽,比自己裙摆上鲜血染就的寒梅更刺眼。

那狂暴砸向案几的一拳,碎裂的不止是名贵的紫檀和玉盏,更是他赖以支撑的整个世界。

她懂。懂他“护不住”的嘶吼里,是怎样的万箭穿心。

殿外的甲胄声冰冷而遥远。屏风后的亲卫,等待着永远不会有的指令。

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

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拓跋玉虚软的身体。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血腥和尘灰的味道,刺得肺腑生疼。

她扶着身边同样冰冷的花几边缘,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

裙裾上未干的血迹在昏黄宫灯下显得愈发暗沉,如同命运的烙印。

她步履虚浮,却一步步,朝着那团被绝望浸透的身影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身体的剧痛和眩晕感阵阵袭来,她却死死咬着下唇,将那几乎要溢出喉咙的呜咽咽了回去。

终于,她停在了白战面前。目光落在他满是血污、微微颤抖的手背上,那里有砸击案几留下的裂口,皮肉翻卷。

再往上,是他低垂的、被阴影完全笼罩的脸,散落的发丝间,只看得见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角和下颌绷紧的线条。

她没有试图去扶他,或是强行抬起他的脸,那会摧毁他最后仅存的、属于铁血王爷的尊严。

她只是缓缓地,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他低垂的头颅平行。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然后,她伸出了手。那只纤细、苍白、同样沾染了命运冷酷的手,没有去触碰他,却是轻轻地、落在了他身侧那块被砸裂的紫檀案几断茬上,那是他绝望暴怒的印记。

指尖抚过那粗糙狰狞的木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强抑的颤抖,却奇异地在死寂中清晰地响起,如同冰层下细微却执拗的水流:“王爷……碎了的,只是木头。”

她的目光艰难地抬起,试图捕捉他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她的心力,“我们的‘骨血’……还在。盘蛇的毒牙再利,宫牌的算计再深……只要骨血尚温,此夜……便未央。”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她的手指轻轻按在粗糙的木刺上,细微的痛感传来,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在告诉他,也告诉自己:这场漫长的、浸透血色的黑暗,还远没到尽头。只要活着,只要腹中的生命还在搏动,就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白战微微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像是要将那些话语的余温一点点攥紧。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嗓音却仍带着未褪尽的颤抖:“原来......被人心疼是这样的感觉。”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整个自己藏进黑暗里。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眼眶红得发亮,却倔强地不让一滴泪落下。

他深吸一口气,沙哑的声音里混着几分自嘲:“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你的安慰......”

话未说完,喉头又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咽回去。

最终,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脆弱,更多的却是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温柔的慌乱。

那目光,沉甸甸的,饱胀着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又像迷途的旅人凝视着唯一的光源。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彼此急促未平的心跳和呼吸声在寂静的外厅里清晰可闻。

白战喉结又重重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方才那句未尽的、充满自我厌弃的“怎么配”彻底咽回腹中,碾碎。

忽然,像是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倾泻的闸口,他猛地动了。

高大的身躯带着几分踉跄从冰凉的地砖上霍然站起,膝盖因久跪而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弯腰,极其迅猛地,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小心,伸出双臂,紧紧攥住了仍跪坐在地上的拓跋玉的双臂。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和滚烫的温度,那力道极大,几乎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仿佛她轻若鸿毛,又或是他生怕慢了一刻,这虚幻的温暖便会消散。

“王爷……” 拓跋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低呼一声,尚未完全站稳,足下虚软。

白战没有回应她的低呼,甚至没有给她完全站稳的机会。

他深邃的眼眸牢牢锁着她,那里面翻涌的脆弱与渴求几乎将她吞噬。

他半搂半抱地将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拓跋玉带到几步开外那张宽大的、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圈椅旁。

这紫檀木圈椅,是他日常处理文书、会客时惯坐的主位,象征着无上的威严与距离。

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任由自己带着一身尘埃和未干的泪痕,重重地坐了下去。

椅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紧接着,他双臂猛地收紧,用一种近乎蛮横却又透着无尽惶然的力道,几乎是“拖”着拓跋玉,让她跌坐在了自己坚实的大腿上。

这个姿势突如其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侵占性。

拓跋玉毫无防备地跌入他怀中,瞬间被他滚烫的体温和浓烈的男性气息包围,下意识地低呼出声,双手本能地抵住他宽阔坚实的胸膛,试图拉开一丝距离。

然而,白战的双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瞬间收紧,将她牢牢地、密不透风地嵌在自己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软馨香的发顶,沉重的呼吸喷拂着她的鬓角,滚烫的气息灼烧着她的肌肤。

他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在细微地颤抖,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别动…” 他沙哑的嗓音贴着拓跋玉的耳廓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哀求的语调,破碎得不成样子,“别推开我……求你。”

那“求”字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了拓跋玉的心房,她抵在他胸膛上的手,瞬间失了力道。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深处传来的、擂鼓般沉重而紊乱的心跳。

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紧绷的僵硬。

感受到他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巨大而混乱的痛苦,以及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依恋。

刚才他强忍着不落泪、自嘲“不配”的样子,那眼底碎裂的光,此刻都化作了这窒息的拥抱。

他是在用脆弱与无助来确认她的存在,确认那份他觉得自己“不配”的安慰与心疼,是真实存在的。

拓跋玉心头酸涩难言,抵在他胸前的手缓缓松开,转而轻轻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隔着几层华贵却沾了些许尘土的衣料,她能触碰到他紧绷的背脊线条,感受到那细微的震颤正透过掌心传来。

这份小心翼翼的回应,像是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瞬间在白战压抑到极致的情绪中点燃了更灿烂的火焰。

他猛地低下头!

那双曾因强忍泪水而红得发亮、此刻依旧湿润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了拓跋玉近在咫尺的唇瓣。

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白,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脆弱与迷茫,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

“……” 他想说什么,喉头哽住,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而粗重的喘息。他不再等待,也不必再说什么。

他猛地贴了上去!那不是一个温柔缠绵的吻。

初始的动作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蛮横,如同跋涉于无边荒漠。

如濒临渴死的旅人终于寻到了甘泉,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汲取力道。

他的唇瓣冰冷而干燥,带着泪水的咸涩,重重地碾过,牙齿甚至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带来轻微的刺痛。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一只手紧紧扣住她的后脑,指尖拂她浓密的发髻,发簪硌得头皮生疼,另一只手则箍着她的纤腰,让她没有丝毫退缩的余地。

拓跋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般的侵略性,几乎窒息,唇瓣被挤压得生疼,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她能清晰地尝到他泪水苦涩的味道,感受到他全身肌肉因极度压抑而紧绷。

这不是情欲,更像是一种溺水者本能的挣扎、一种灵魂深处巨大痛苦的外放,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尚且“活着”、尚且“被爱”的绝望证明。

然而,就在拓跋玉快要不能呼吸时,她环着他腰身的手臂,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紧地收拢。

她没有回应这份近乎凶猛的感情,而是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抚慰,轻柔地、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紧绷到极致的背脊,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包容和理解。

这细微却坚定无比的安抚,像一缕温润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渗入白战狂暴的心湖。

奇迹般地,那蛮横的、几近啃噬的力道,竟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他紧箍着她后脑和腰背的手臂,力量悄然卸去了一丝,不再是毁灭性的勒紧,而是转为一种带着疲惫和深深依赖的拥抱。

唇上的力道也变了,由狂风骤雨般的碾压,渐渐化为一种更深沉、更缓慢的缠绵。

冰冷干燥的唇瓣,逐渐染上温度。

他不再只是绝望地汲取,而是开始带着一种迟来的、笨拙的温柔,细细描摹她的唇形,辗转厮磨,贪婪地品味着那份独属于她的、能安抚他灵魂躁动的甘甜。

他沉重的喘息逐渐变得悠长,混杂着尚未完全平复的余韵,熨帖在拓跋玉的脸侧。

他不再需要那蛮横的禁锢来确认她的存在,而是更深地沉溺于这相偎相依、气息交织的宁静港湾之中。

澄心堂外厅内,一时间只剩下彼此沉重而逐渐平缓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跳跃爆出的“噼啪”轻响。

窗外的月色似乎也柔了几分,悄然流淌进来,在地面投下两道紧紧相拥、难分彼此的影子。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在这无声的相依里缓慢流淌,一分,又一分……直到白战的心跳终于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刻,又像一个时辰。白战恋恋不舍地用他的额头抵着拓跋玉的额头,鼻尖依旧亲昵地蹭着她鼻尖,灼热的呼吸交错在空气中。

他浓密的睫毛低垂着,掩盖了眼底翻涌的神色,只余下眼尾那抹未干的泪痕,在烛光下闪着脆弱的水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样额头相抵,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满是她发间清雅的馨香的味道,仿佛这是支撑他残存力量的唯一源泉。

然后,他动了。

双臂再次用力,却不是拥抱,而是将她像一件稀世珍宝般,稳稳地、紧紧地横抱了起来。

拓跋玉低呼一声,身体骤然悬空,本能地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将脸颊埋进他厚实温暖的颈窝。

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痒痒的,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心灵的安定感。

白战抱着她,大步走向内室的方向。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安全感。

几步之外,便是分隔外厅内室的珠帘。那是一挂由上等南珠和打磨光滑的玉石片串成的帘幕,颗颗圆润饱满,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是身份的象征,也是空间的屏障。

他抱着她,没有丝毫停顿或犹豫,侧身,用肩膀果断地撞开了那挂珠帘!

“哗啦啦——叮铃叮咚——”

清脆而密集的玉石碰撞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内室的静谧。

无数颗珠玉在碰撞中相互敲击、跳跃、旋转,折射着跳跃的烛火,在墙壁和地面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宛如一场短暂而绚丽的星光雨。

这清脆的声响,像是一道宣告的符咒,将他们与方才那个充满温馨甜蜜的外厅隔开,也宣告着进入了一个更为温柔的空间。

珠帘在身后晃动,余音尚在袅袅。白战抱着拓跋玉,径直穿过内室弥漫着安神香气息的空气,走向那张宽阔华贵的拔步床。

床榻周围笼罩着轻软的烟霞色纱帐,此刻被金钩松松垮垮地挽起一角,露出里面铺着柔软光滑锦缎的衾被。

他走到床边,动作却骤然变得极轻、极柔,与方才撞开珠帘的果断判若两人。

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拓跋玉,缓缓地、珍而重之地放在了那一片柔软的衾被之上。

锦缎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拓跋玉,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依旧锁在白战的脸上。

月光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正好落在他半边脸上。

那张素来冷峻、此刻却写满疲惫与脆弱的面容,在清辉下显得格外清晰。

额角的汗迹尚未干透,与未拭尽的泪痕混在一起,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深邃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显示出长久累积的疲惫。

他的衣袍算不上凌乱,却沾着灰尘,甚至袖口还留有之前跪地时压出的细微褶皱,那是他情绪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白战甚至没有看那屏风后隐约可见的沐浴用的汤桶一眼,更没有唤侍女进来伺候更衣的念头。

他仿佛连多走一步路的力气都不愿再浪费,多停留一刻在妻子身边以外的地方都觉得是奢侈和煎熬。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床上的人儿,那目光复杂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有更深沉的爱恋,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不知如何消解的惶然。

然后,他俯下身,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小心翼翼的沉重。

他掀开锦被一角,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和沾着尘埃的锦袍,毫不犹豫地、紧紧地挨着妻子躺了下来。

手臂一伸,再次以一种不容置喙却又透着无尽依赖的力道,将妻子的身体牢牢圈进自己宽阔而温热的怀抱里,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他甚至收紧了手臂,将脸颊深深埋进妻子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他心安的气息,鼻翼翕动,发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喟叹。

拓跋玉被他整个圈在怀中,脸颊紧贴着他带着汗意和尘土气息的胸膛。

却能清晰地听到那强健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从最初的狂乱渐渐趋于一种深沉的、规律的跳动,如同远航归来的巨轮终于泊进了宁静的港湾。

那坚实的臂膀,滚烫的体温,带着尘土和淡淡血腥气,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凛冽气息,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悸的安心感。

她能感觉到他埋在自己颈间的头颅的重量,温热潮湿的呼吸拂过耳畔。

他沉重的身体带着一种全然放松后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却也传递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睡吧……” 耳边传来他闷闷的、沙哑得几乎只剩气音的低语,如同叹息,又如同命令。

那声音里饱含着一种透支后的极度疲惫,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终于寻得归处的安宁。

拓跋玉没有动,也没有言语回应。

她只是在那令人窒息的拥抱中,微微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睡姿,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衣袍下紧绷的肌肉线条,以及那尚未完全平息、如同潮汐般隐隐涌动的情绪暗流。

澄心堂内室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月光无声地在精致的窗棂上移动,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的更漏声滴答作响,计算着夜的深沉。

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静谧的气息,混合着两人身上未散的尘土味、泪水的咸涩气息以及风雨过后的温热体息。

白战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沉重的眼皮彻底合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

然而,即使在沉入睡眠边缘的朦胧之际,他那圈抱着妻子的手臂,依旧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般的固执,收得更紧了些。

仿佛在梦中,他也仍在确认着这份失而复得、来之不易的温暖与依靠,生怕它如同指间流沙般再次消散。

这份未沐浴更衣的相拥而眠,是他抛开了所有身份枷锁与心理藩篱后,最原始、最疲惫也最真实的姿态。

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可以短暂停泊休憩的港湾,哪怕满身尘土,也要紧紧抓住这份真实的温度,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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