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雪片子斜着刮下来,砸在老法院的窗户玻璃上,噼啪作响。2011年的这个冬天,吉林这座小城冷得邪乎,连街边的路灯都似乎冻得发抖,光线昏黄而战栗。
王桂芬拖着步子走进法院大厅,拍了拍棉袄上的雪渣。她四十出头,脸上已有细密的皱纹,像是被生活一刀一刀刻上去的。今天是她和李大壮离婚案调解的日子,原因简单得很——男人在外面有人了。
“桂芬,你就同意离了吧。”开庭前一夜,李大壮还给她打过电话,语气冷得像外面的天,“我跟小刘是真心好。”
那晚,王桂芬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摸着结婚照上两人年轻的笑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这房子曾经热闹过,儿子去北京上大学后,就剩下他们两个,如今连他也留不住了。
“胡三太爷啊...”她忽然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王桂芬娘家供保家仙的习俗,在她这一代断了,可她奶奶生前常说的话,她至今记得清楚:“咱家祖上救过一只受伤的白狐,那狐修成仙家,护着咱家三代了。”
她本来不信这些,可如今走投无路,竟对着空房间哭诉起来:“若家仙还在,就让大壮回心转意吧...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不离开这个家...”
哭声在寂静的夜里飘散,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嗖地掠过,带着一股淡淡的、从未闻过的草木香气。
第二天开庭,王桂芬早早到了。法院的暖气开得足,烘得人浑身燥热。调解室里那面国徽擦得锃亮,映出她不安的脸。
李大壮迟到了十分钟,进来时踉踉跄跄,面色灰败。王桂芬心里一惊——一夜之间,他像是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被告,你对原告提出的离婚诉求有何意见?”法官问道。
李大壮却不回答,直勾勾盯着前方,瞳孔涣散。突然,他浑身一颤,猛地转向王桂芬。
“桂芬!桂芬我对不住你!”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嘶哑,“我让狐媚子迷了心窍!”
满庭哗然。法官敲着法槌:“被告,请你控制情绪!”
李大壮充耳不闻,只顾抓着王桂芬的衣角,鼻涕眼泪一起流:“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每天下班路上,都有个穿红袄的女子跟着我...她身上香气扑鼻,眼睛会勾人...”
法警上前要拉他起来,他却死死抓着座椅扶手,指节发白。
“起初我只是梦见她,”李大壮眼神空洞,像是看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后来她大白天也来找我...在小刘之前就来了!她总在我耳边说,桂芬你不够好,该找更好的...”
王桂芬后背一阵发凉。她想起昨晚那阵异香,想起奶奶说过的话:“狐仙报恩,有时手段非常。”
“那女子不是人!”李大壮突然尖叫起来,“昨晚上她又来了,在我床边坐了一夜,两只眼睛绿莹莹的...她说我若再不回头,就让我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法官皱紧眉头,示意书记员记录下这异常情况。法院里处理过无数离婚案,还没见过这样的。
“她今早还跟着我...”李大壮缩着脖子,不时惊恐地回头看,“就站在墙角那片阴影里...红衣绿眸,嘴角带笑...你们看不见吗?”
几个旁听的人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什么也没看到。
王桂芬的手在发抖。她本该高兴丈夫回心转意,可这情形让她心里发毛。她低声问:“大壮,那女子...长什么样?”
“瓜子脸,柳叶眉,右眼角下有颗痣...”李大壮哆嗦着描述,“最怪的是,她笑的时候,嘴里会露出一点点尖牙...”
王桂芬倒吸一口冷气——这描述,竟与她奶奶供奉的胡三太爷画像有七分相似!只是奶奶说过,胡三太爷是男身,怎会化作女子?
调解暂停十分钟。法官叫来医务室的人,给李大壮量了血压,一切正常。恢复调解后,李大壮情绪稳定了些,但依然坚持自己被“狐魅所迷”,细数这一个月来的种种怪事:
每天黄昏,他都能在车窗玻璃上看见一张女人的脸;办公室里有若有若无的香气;深夜回家,总觉得有人跟在身后,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桂芬,我鬼迷心窍了,”他抓着她的手,冰凉得像块铁,“小刘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那之前,我就已经被迷了心智啊!”
王桂芬看着他憔悴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她本该恨他,可见他这副模样,又心疼起来。二十年的夫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法官,我不离了。”她突然说,“我男人病了,我得照顾他。”
法官看着这对奇怪的夫妻,沉吟片刻:“被告,你确定要撤销离婚诉讼?家事难断,但若真有...异常情况,建议你们去找专业人士看看。”
最终,调解书改成了和好协议。两人签字时,李大壮的手还在抖。
走出法院,雪下得更大了。李大壮紧紧挨着王桂芬,不时惊慌地四处张望。
“别怕,”王桂芬轻声说,“回家我给你煮碗姜汤。”
就在他们踏出法院大门的那一刻,一阵异香突然飘来。王桂芬下意识回头,瞥见走廊尽头似乎立着个红色身影,对她微微点头,随即消失在阴影中。
当晚,李大壮发起了高烧,嘴里不停胡言乱语。王桂芬守在他床边,一夜未眠。
凌晨时分,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红衣女子站在她面前,眼角有痣,面容姣好。
“桂芬姑娘,”女子开口,声音清脆如铃,“我乃胡三太爷之女,胡雪娘。你家祖上于我族有恩,父亲命我前来相助。”
王桂芬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你丈夫本性不坏,只是近来时运低,易招邪祟。”胡雪娘继续说,“那缠他的外道狐魅已被我赶走,但我需借他惊恐之心,才能让他醒悟回头。手段激烈,望你见谅。”
梦中的胡雪娘突然咳嗽几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只是我道行尚浅,强行动法,恐伤修为...若你日后见一白狐受伤,万望相助,便算还了这份情。”
梦醒时,天已蒙蒙亮。王桂芬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个梦真实得可怕。身边的李大壮呼吸平稳,烧退了,正沉沉睡着。
三天后,李大壮基本恢复正常,只是对法院里那番话记忆模糊。他辞了工作,在家休养,对王桂芬百般体贴,仿佛又回到了新婚时节。
一个月后的黄昏,王桂芬在回家路上,看见路边蜷着一团白色东西。走近一看,竟是只受伤的白狐,后腿血迹斑斑,一双绿眸似曾相识。
她想起那个梦,毫不犹豫地抱起白狐,带回家中悉心照料。李大壮见了,也没多问,反而帮忙准备伤药。
白狐在他们家住了一周,伤愈后悄然离去。那晚,王桂芬又梦见了胡雪娘。
“恩情已还,尘缘已了。”梦中的胡雪娘气色好了许多,微笑着向她告别,“愿你二人白头偕老,永不再疑。”
王桂芬醒来,推醒身边的李大壮,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秘密,还是藏在心里为好。
窗外的雪还在下,覆盖了所有的痕迹。屋里的暖气很足,李大壮迷迷糊糊地搂住她,嘟囔着:“睡吧,明天我给你包饺子吃。”
王桂芬靠在他怀里,听着均匀的心跳声,忽然觉得,不管那是狐仙作法还是巧合,重要的是,她的家保住了。
而在远处的长白山上,一只白狐回头望了望山脚下的小城,绿眸中闪过一丝人性化的欣慰,随即消失在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