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的哈尔滨,寒冬来得特别早。才十一月初,松花江上已见了冰碴子,道里区一栋写字楼的十六层,钱总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底下如蝼蚁般匆忙的行人。他四十五岁,鬓角却已全白了,眼角深深的沟壑里埋着这些年搏击商海的疲惫与野心。
“钱总,陈大师请来了。”秘书轻声通报。
钱总转身,脸上瞬间堆起生意人特有的热络笑容。进来的陈大师约莫六十,穿着一身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个老旧皮箱,眼神锐利得不像个看风水的,倒像个老中医,一眼就能望透人的五脏六腑。
“陈大师,久仰久仰!”钱总快步上前握手。
陈大师的手干瘦却有力,他微微点头,不多寒暄,径直在办公室里转悠起来。他的步子很怪,时而急促,时而停顿,最后在西南角的财位站定,眉头紧锁。
“钱总,你这地方,前有高架如刀斩,后有窄巷似箭穿,财来财去,留不住啊。”
钱总心里一沉,忙道:“大师说得对!我这‘鑫隆财富’开业三年,业务做得不小,可总感觉钱在手里打个转就流走了。不瞒您说,上个月刚赔了个大单,差点伤了根本。”
陈大师从皮箱里取出罗盘,左右测量,半晌才道:“寻常法子救不了你这风水,唯有一物可解。”
“什么?”
“金貔貅。”陈大师收起罗盘,神色凝重,“但不是普通貔貅。需用纯金打造,重达四十九斤,开光时辰、摆放方位,半点不能差错。此物只进不出,聚财之力非同小可,但有个禁忌——”
钱总急切地问:“什么禁忌?”
“貔貅贪食,供奉必须适度。”陈大师直视钱总双眼,“每月初八,需以三炷清香、一盏清茶供奉,告之‘本月财足,请君安歇’。万万不可贪得无厌,否则貔貅食髓知味,胃口越来越大,终会反噬其主。”
钱总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四十九斤纯金貔貅,造价不菲,但他急于扭转公司运势,当即拍板定制。
貔貅请来的那天,公司举行了小小的仪式。那貔貅蹲坐在红木底座上,昂首向天,口大如斗,浑身金光闪闪,眼睛是两颗鸽血红宝石,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陈大师念咒开光时,钱总恍惚觉得那貔貅的眼睛眨了一下,再定睛看时又恢复正常,他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说来也怪,貔貅请来后,公司运势真的转了。
第一个月,一笔几乎谈崩的八千万投资突然到位;第二个月,公司莫名其妙上了财经版头条,引来大批新客户;到半年时,鑫隆财富的资产管理规模翻了三番。钱总在松北区买了别墅,换了宾利,成了哈尔滨金融圈的红人。
公司员工私下里却有些议论。新来的会计小赵说,每次靠近那貔貅,就感觉冷飕飕的。保洁王姨则信誓旦旦地说,有好几次深夜加班,她听见办公室里传来类似嚼骨头的“嘎吱”声。
钱总起初还记着陈大师的告诫,每月初八按时供奉。但随着财富暴涨,他渐渐忘了这规矩——或者说,他不愿记得。
一八年春节后,股市异常波动,许多p2p公司暴雷,鑫隆财富却奇迹般屹立不倒。钱总志得意满,认为这是自己能力强,而非貔貅之功。初八的供奉从推迟一两天,到完全忘记,再到后来,他甚至在貔貅前夸口:“吃吧,多吃点,给我吞进更多财富!”
四月初的一个深夜,钱总独自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忽然听见西南角传来异响。他走过去,惊讶地发现貔貅的嘴巴微微张开,里面黑洞洞的,那“嘎吱”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更让他心惊的是,貔貅的肚子似乎比白天看起来鼓了一些。
第二天,财务总监面色苍白地敲开他办公室的门。
“钱总,我们...我们投给东北那家木业公司的五千万,昨晚突然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钱总猛地站起。
“账面上一切正常,但银行那边就是没有这笔转账记录,好像...好像凭空消失了。”
钱总后背发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尊貔貅。他强作镇定:“查!给我仔细查!”
事情从此急转直下。
公司资金开始诡异地流失。有时是客户赎回款不翼而飞,有时是投资回款迟迟不到账。更可怕的是,公司高管接连出事:副总李强突发心肌梗塞,差点没救回来;风控总监王明开车莫名失控撞上护栏,断了两根肋骨;运营总监张丽则陷入严重抑郁,不得不离职治疗。
钱总自己也感觉不对劲。他越来越疲惫,记忆力减退,有天照镜子,惊恐地发现自己印堂发黑,眼窝深陷,像是被什么抽干了精气。
六月中旬,噩耗传来:公司在辽宁的一笔一点二亿矿产投资血本无归。其实这项目原本前景不错,谁知当地突然政策变动,矿场被强制关停。消息传回,客户们蜂拥而至,堵在公司门口要求兑付。
“还我血汗钱!”
“骗子!不得好死!”
人群的怒吼声中,钱总瘫在办公室里,面如死灰。
这时,他想起了陈大师。
再次请来陈大师时,公司已一片狼藉。破碎的玻璃门,散落的文件,空无一人的工位,只有那尊金貔貅依然屹立在角落,金光闪闪,肚子滚圆,眼中红芒流转,竟像是在嘲笑他们。
陈大师进门只看了一眼貔貅,便长叹一声:“晚了,已经太晚了。”
“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钱总声音沙哑。
陈大师绕着貔貅走了一圈,手指轻轻拂过貔貅鼓胀的腹部,神色悲悯:“我早告诉过你,貔貅贪食,供奉必须适度。你可记得,上次初八供奉是什么时候?”
钱总哑口无言。
“这尊貔貅,已不是聚财灵物,而成了一头嗜赌成性的凶兽。”陈大师语气沉重,“它不但吞尽了你的家底,还开始吞噬你的健康和气运。贪心不足,反受其害啊。”
“那...那怎么办?”钱总几乎哭出来。
陈大师沉默片刻,从皮箱中取出一把古旧的铜钱剑和一盏油灯:“我试试能否送走它,但成不成,看天意了。”
午夜时分,公司里只剩下钱总和陈大师二人。陈大师将油灯放在貔貅面前,点燃后,口中念念有词。突然,灯光剧烈摇曳,貔貅周身泛起诡异的红光。
“它不肯走。”陈大师额头见汗,“它说...它还没吃饱。”
钱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我贪心,是我忘了本分!求您放过我的员工,所有报应我一人承担!”
就在这时,貔貅口中突然冒出一股黑烟,烟雾中隐约可见无数挣扎的人脸——那是投资失败的客户,受害的高管,还有钱总自己日渐憔悴的面容。
陈大师大喝一声,铜钱剑直指貔貅:“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你这孽畜,还不醒悟!”
貔貈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震得整层楼都在颤抖。钱总趴在地上,泪流满面:“够了,真的够了...我不要这些钱了,我都还回去,只求大家平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忏悔起了作用,貔貅身上的红光渐渐暗淡下来。陈大师趁机将一道符纸贴在貔貅额头上,喝道:“封!”
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天,钱总变卖所有家产,开始陆续偿还客户资金。那尊金貔貅被陈大师带走,说是要寻一处清净地化解其戾气。
二零一九年春天,哈尔滨街头多了一个推着小车卖旧书的中年人。有人认出,那就是曾经风光无限的钱总。他瘦了许多,但眼神清澈,不再有从前的焦躁和贪婪。
偶尔有从前的客户路过,不但不怪他,反而会买几本书,和他聊上几句。原来,钱总坚持每月还款,虽不多,但从不间断。更神奇的是,那些曾经出事的高管,身体都逐渐好转。
四月的一个傍晚,钱总正准备收摊,一位老人驻足在他的书摊前。钱总抬头,惊喜地发现是陈大师。
“大师!您怎么来了?”
陈大师微笑着拿起一本旧书:“来看看你。那貔貅已在长白山一座古寺中安顿,戾气化解大半,开始反哺曾经伤害过的人。”
钱总长舒一口气,眼中泛起泪光:“那就好...那就好...”
“知道你为什么能东山再起吗?”陈大师问。
钱总想了想,说:“因为我不再贪心?”
“不止如此。”陈大师望向远方,“因为你选择了承担责任。风水只能影响运势,真正决定命运的,始终是人心。”
夕阳西下,钱总推着小车慢慢走回家。他的生活简朴,但内心平静。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无论是财富、感情还是人生,都需有度有节,取舍有方。
而在长白山深处的一座古寺里,一尊不再金光闪闪的貔貅静静蹲在偏殿角落,眼中红光已褪,变得温润如玉。偶尔有游客好奇它的来历,老和尚只会微微一笑,说:“这是一个关于贪婪与救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