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秋风,像一把蘸了冰碴子的扫帚,把呼伦贝尔草原最后那点绿意刮得干干净净,裸露出黑黄相间的草皮子,一直蔓延到大兴安岭墨蓝色的林线脚下。就在这草原与山林咬合的地界儿,立着一块半人高的木牌子,红漆写的字迹被风雨啃噬得斑斑驳驳,依稀可辨——“禁区,严禁入内”。这不是政府立的,是附近的老猎户和牧民们自发弄的,他们说,这地方,是老林子伸出的舌头,专门舔食不知死活的人。
时间挪到二零一一年的秋天,这牌子更破了。但偏偏有人不信邪。
以“大疤瘌”为首的三个偷猎者,开着一辆浑身叮当响的破旧212吉普,碾过枯草,停在了这牌子前。大疤瘌,人如其名,左边眉骨到腮帮子一道紫红色的肉楞,是早年跟人抢猎场被柴刀劈的。他吐掉嘴里的烟屁股,用脚碾了碾,眯着眼看那牌子,啐了一口:“操,山神爷?老子就是山神!”
车里下来另外两人。一个是“瘦猴”,精干,眼神滴溜溜转,怀里抱着一杆用油布包着的半自动步枪,那是他们砸锅卖铁凑钱弄来的硬货。另一个是“老蔫儿”,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以前是林场的工人,下岗了,家里儿子等着钱娶媳妇,才被大疤瘌拉上了贼船。他看着那木牌子,嘴唇动了动,没吭声,眼里是藏不住的惧意。
“瞅啥?老蔫儿,怕了?”大疤瘌一巴掌拍在老蔫儿佝偻的后背上,“听说这里面有群马鹿,油光水滑,鹿茸、鹿鞭,都是金子!干完这一票,够你给你家小子在县城买套楼房娶婆娘!”
老蔫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又被更大的忧虑盖住:“大疤瘌,这地方……邪性。老辈子人都说,这是山神的猎场,人进去,就……就成了牲口了。”
“狗屁!”大疤瘌不屑一顾,从车里扯出装备,“这年头,钱就是神!GpS搞好了没,瘦猴?”
瘦猴摆弄着手里的手持GpS,屏幕却是一片雪花点:“怪了,刚才还好好的,到这跟前就没信号了。”
“废物!”大疤瘌骂了一句,“靠这破玩意儿不如靠老子这双眼!走!”
三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踩着厚厚的落叶,一头扎进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原始林。林子里光线瞬间暗了下来,空气湿冷,带着腐烂树叶和某种陌生苔藓的气味。一开始,大疤瘌还信心满满,凭着老经验认方向。可走着走着,就不对劲了。那树,那石头,怎么看怎么眼熟。绕了大半天,瘦猴第一个叫起来:“哥!你看那棵树!我他妈系的红布条!”
果然,前方一棵歪脖子白桦树上,赫然飘着瘦猴之前做记号的红布条。他们又回到了原地。
“鬼打墙了?”老蔫儿的声音开始发颤。
大疤瘌心里也毛了,但嘴上还硬:“放屁!是林子太密,走岔了!再来!”
又走,这次更小心。可夕阳西沉,林子里黑得快,他们再次看到了那抹刺眼的红色。GpS依旧失灵,指南针的指针像个喝醉酒的汉子,晃晃悠悠,指哪儿的都有。一种无形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三个人的心。
没法子,只能先扎营。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坳地里,他们支起帐篷,生起了篝火。火焰跳动,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却照不亮周围那厚重如墨的寂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只有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瘆人。
老蔫儿默默烤着干粮,一言不发。瘦猴抱着枪,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火光边缘那些晃动的树影。大疤瘌灌了几口烈酒,脸上泛着红光,兀自骂骂咧咧,说明天一定找到路,宰了那群马鹿。
后半夜,出事了。
先是帐篷外传来沉重的喘息声,像是个得了痨病的巨人在拼命拉风箱,一声接一声,由远及近,震得人心脏都跟着那节奏乱跳。紧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缓慢而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闷响,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三人瞬间惊醒,汗毛倒竖。
“熊……熊瞎子?”瘦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端起枪,指向声音传来的黑暗。
大疤瘌也抄起了砍刀,额头上青筋暴起。老蔫儿则缩在帐篷角落,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向哪路神仙祷告。
那喘息和脚步声就在营地外围绕着,时左时右,仿佛在打量圈里的猎物。篝火的光晕之外,是无边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巨大和逼近的压迫感。
“我操你姥姥!出来!”大疤瘌受不了这种煎熬,猛地朝黑暗里吼了一嗓子。
声音戛然而止。喘息和脚步声都消失了。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可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噗”一声轻响,那堆烧得正旺的篝火,毫无征兆地,瞬间熄灭了。不是慢慢变小,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捂住了口鼻,一下子彻底黑暗,连个火星子都没剩下。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
“啊——!”瘦猴第一个崩溃了,朝着刚才声音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枪声在寂静的林子里炸开,传出老远,引来一片空洞的回音。
那一夜,三人挤在冰冷的帐篷里,睁着眼捱到天亮。谁也没再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帐篷外那死寂中仿佛隐藏着无限危险的黑暗。
天亮后,他们发现,营地周围的泥地上,留下了一些巨大的、模糊的爪印,深陷进泥土里,看形状,既像熊,又像虎,却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都要大上好几圈。
必须离开这里!这是三个人心里唯一的念头。他们收拾东西,慌不择路地往他们认为的来时的方向跑。林雾弥漫,树影幢幢,每一根扭曲的枝桠都像是鬼爪。
中午时分,他们停下来歇口气,清点人数,发现瘦猴不见了。喊名字,只有回声。一种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大疤瘌和老蔫儿的心脏。他们顺着脚印往回找,在一丛灌木后面,找到了瘦猴。
他躺在那里,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他的胸膛几乎被彻底撕开,肋骨像被巨大的力量掰断,内脏模糊一片。伤口边缘,是清晰的、巨大的撕裂性爪痕,深可见骨。周围没有搏斗的痕迹,只有瘦猴自己的脚印,仿佛他是凭空被什么东西瞬间击杀的。血染红了金黄的落叶,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想吐。
“猴……猴子……”老蔫儿腿一软,瘫倒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大疤瘌看着同伴凄惨的死状,再看看那些非人力所能及的爪痕,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害怕。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这种未知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恐惧。他们带着的枪,在这东西面前,像个可笑的玩具。
“是……是山神……祂来了……祂来收债了……”老蔫儿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大疤瘌咬着牙,把老蔫儿拖起来:“走!快走!不能待在这儿!”
两人像丧家之犬,在迷宫里一样的森林里狂奔。恐惧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体力。傍晚,他们又累又饿,躲在一个小小的石崖下面。老蔫儿蜷缩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反复念叨着“山神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大疤瘌看着这个被自己拉来的、原本只想给儿子挣个前程的老实人,心里第一次涌起强烈的悔恨。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山神,而是为了自己的贪婪,把别人拖进了这绝境。他想起了自己家里那间漏风的破屋子,想起了等钱救命的卧病老母,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被生活逼到墙角的人,只不过他选择了更铤而走险的方式。
“老蔫儿,对不住……”大疤瘌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老蔫儿没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崖壁。
夜里,那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又来了。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石崖顶上。
大疤瘌紧紧握着砍刀,眼睛死死盯着上方。老蔫儿却突然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祂来了……轮到我了……”老蔫儿说着,竟然朝着崖壁外的黑暗走去。
“老蔫儿!回来!”大疤瘌惊骇地去拉他,却抓了个空。
老蔫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紧接着,外面传来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捂住了口鼻,然后是一切重归寂静。
大疤瘌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知道,老蔫儿也没了。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在寒冷的秋夜里,靠着石崖坐到天亮。同伴惨死的画面,老蔫儿最后的眼神,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被窥视、被追逐的感觉,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他不再想什么马鹿,什么金子,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天亮后,他失魂落魄地走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总觉得背后有东西跟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林间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低沉的、满足的喘息。他看到树影扭曲,变成张牙舞爪的巨兽。他甚至看到死去的瘦猴和老蔫儿,在不远处对他招手,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第三天下午,当地一个进山采药的鄂温克老猎人发现了大疤瘌。他当时蜷缩在一个树洞里,浑身破烂,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错了……我们错了……闯进去了……是祂的猎场……我们在林子里迷路……GpS坏了……绕圈子……黑夜里……祂来了……喘气……走路……火灭了……猴子死了……被撕开了……老蔫儿也走了……被抓走了……我们……我们成了牲口……成了山神的猎物……”
老猎人看着他身上那些被树枝刮破的伤口和极度惊恐的神情,又看了看周围的地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敬畏。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叹了口气,把几乎已经疯癫的大疤瘌背出了老林子。
后来,据发现现场的林业公安说,他们找到了瘦猴和老蔫儿支离破碎的尸体,伤口确实像大型猛兽所为,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现场还有第三个人的脚印和挣扎痕迹,符合大疤瘌的描述。但他们在周围拉网式搜索了多日,并未发现任何熊或东北虎的踪迹。那东西,就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大疤瘌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缩在墙角发抖,坏的时候就惊恐地大叫“祂来了”。
这事儿在当时被压了下来,只在附近村镇和老猎户中间悄悄流传。老人们吧嗒着旱烟袋,眼神深邃:“那地方,去不得啊……山神爷的猎场,人进去了,规矩就反过来了。你拿着枪,以为自己是个猎手,其实呢?早就是砧板上的肉,圈里的牲口了。九一年那会儿,也有几个不信邪的毛子闯进去,不也没出来?啥年代了?有些老规矩,不能破……”
草原的风依旧吹着,大兴安岭的林子依旧沉默着。那块“禁区”的木牌子,不知被谁重新加固了一下,那斑驳的红字,在夕阳下,像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