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十年夏,抚松县让日头晒得发蔫。参园子里的土裂成龟背纹,小丫蹲在垄沟旁看蚂蚁搬家,汗珠子顺着她枯黄的辫梢往下滴。爷爷说过,蚂蚁搬窝是天要漏了,可这天蓝得晃眼,连片云彩丝都没有。
“热死个逑!”她扯开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忽然瞅见人参苗子哗啦啦分开道浪。一个系红肚兜的胖娃娃从墨绿色叶子里钻出来,头顶冲天辫像颗熟透的山里红,光脚丫踩在干土上竟不起半点尘烟。
小丫喉咙发紧——这模样跟爷爷火塘边讲的人参娃娃一般不二。那娃娃回头冲她咧嘴,腮帮子肉颤巍巍的,转身就往老林子里窜。小丫光脚追上去,荆棘划破脚踝也不觉疼,追到棵老椴树下,娃娃凭空消失了,只余下满地梅花似的脚印,还有截红头绳在风里打旋儿。
她攥着头绳往回跑,正撞见弓腰找她的爷爷。老参农看见头绳脸色骤变,枯手抖得像风中秋叶:“作孽哟!这绑参灵的红线也敢摘?”
当夜小丫发起高烧。梦里胖娃娃蹲在炕沿哭,泪珠子砸在土坯炕上变成浑圆的参籽:“姐姐还我魂绳,三伏天晒足七七四十九日,我就化回原形哩...”窗棂外突然传来凄厉的狼嚎,小丫惊醒时,看见爷爷正对着祖传的鹿骨卦具磕头。
这年头的抚松县正闹得邪乎。县里刚下文件要整顿参市,说是有人拿林下参冒充野山参,查着的要游街。爷爷半夜摸到西屋,从梁上取下个落灰的陶罐:“咱家祖辈抬参守的规矩——不抓百年参,不碰五品叶。那红绳是参灵认主的信物,你当是娃娃家的玩意?”
小丫攥着红头绳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听见爹娘在东屋吵吵:“城里药厂来收参,五品叶够盖三间瓦房!”“可爹说那是参王...”
第三天清晨,小丫偷摸溜进老林子。露水打湿的脚印还在,她把红头绳仔细系回椴树杈。转身时瞥见树后闪过道红影,空气里飘来股混着土腥的参香。
次日爷孙俩再到椴树下,都惊得挪不动步——腐叶间立着株参,五片复叶层层铺开像翡翠云霞,芦头缀满珍珠疙瘩。爷爷扑通跪倒:“真是五品叶!参王现世要出大事啊...”他哆嗦着展开红布,铜铃突然从布囊里滚出来,在参叶上撞出清越的响。
小丫后来才懂爷爷的怕。那月接连出事:先是乡里收参的卡车翻进沟里,接着邻村参农家闺女莫名失踪。屯里老人咬着烟袋嘀咕:“动了参王根基,山神爷发怒哩!”
爷爷开始梦游。有夜小丫瞧见他举着松明子往参园走,嘴里念叨“胡三太爷饶恕”。她光脚跟到园子,赫然看见月光下几十个红肚兜娃娃围着老参跳舞,爷爷正把糯米酒洒在参根上。
伏末那晚,暴雨砸得屋顶像擂鼓。一道霹雳劈中老椴树,火光中参园里飘出婴儿啼哭。全家冲进雨幕,见五品叶参苗竟在雨水里疯长,芦头膨大成孩童形状。爷爷突然甩开蓑衣,颤巍巍唱起祖传的抬参号子:
“抬参不言,落地不惊——”
爹娘跟着应和:“龙脉不断,福荫长青——”
唱到第三遍,参苗突然停止摇晃,雷声渐远。暴雨过后,那株五品叶消失了,原地只剩个深深土坑。
小丫在坑边捡到半截红头绳,这次她没再拾起。晨光里她忽然明白,有些灵物就像这长白山的雪,捧在手心就化了。
多年后已成为药材商的小丫,在某个展销会上见到支镇店的五品叶野山参。玻璃罩里的参体宛若翩跹的娃娃,展签标注“民国八十年采于抚松”。她隔着展柜轻轻哼起抬参号子,那参须竟无风自动。
离馆时身后传来脆响,回头只见展柜玻璃裂出道缝,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参香。小丫摸摸发间——不知何时多了根褪色的红头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