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雨，说来就来。
老吴背着药篓疾步往山下赶，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在树叶上。他熟悉这山路，闭着眼都能摸回家，可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不出半盏茶工夫，山路便会泥泞难行。抬眼望见前方那座破败的山神庙，老吴松了口气，加快脚步躲了进去。
庙门早已腐朽不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老吴侧身挤进门缝，一股潮湿霉味扑面而来。庙内昏暗，只有闪电划过时，才能看清正中那尊山神像——彩漆剥落，左臂断裂，脸上却仍带着几分威严。老吴放下药篓，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正要寻个干爽地方坐下，却突然愣住了。
供桌上，赫然摆放着三盘新鲜的瓜果，还有一只冒着热气的烤鸡。
老吴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这庙少说也荒废了十年，自从山下建了新村，就再没人来上过香。他凑近了些，烤鸡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他肚里咕咕直叫。他今早天未亮就上山，只啃了两个窝头，此刻早已饥肠辘辘。
“怪事，真他娘的怪事。”老吴喃喃自语，围着供桌转了一圈。瓜果水灵灵的，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烤鸡油光发亮，皮脆肉嫩，还散发着温热。老吴咽了口唾沫，四下张望，庙内除了他，再无旁人。
“莫不是哪个猎户放的？”他寻思着，可这深山老林，又是大雨天，谁会专程来这破庙上供？再说，这年头除了几个老辈人，谁还信这个？
老吴犹豫再三，终究抵不住饥饿，双手合十对着神像拜了拜：“山神老爷，若是给您的贡品，您老享用完了，剩下的赏给小的填填肚子。若是别人放的，我老吴日后定加倍奉还。”
说罢，他撕下一条鸡腿，狼吞虎咽起来。鸡肉入肚，浑身顿时暖和起来。他又吃了几个野果，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吃饱喝足，困意袭来，老吴靠在墙角，听着窗外雨声，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梦中，他看见一个黑脸巨人，身高八尺，面如锅底，眼似铜铃，正怒视着他。那巨人声如洪钟：“敢动俺的贡品！”
老吴吓得魂飞魄散，想解释却发不出声。只见那黑脸巨人一步步逼近，伸出簸箕般的大手向他抓来...
老吴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衣衫。庙外雨已停歇，一缕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正好落在神像脸上。不知为何，那原本呆板的面容此刻竟显得格外狰狞。老吴不敢久留，背起药篓就要离开，却觉得篓子比来时沉了许多。
他伸手一摸，触手冰凉坚硬，竟是石头。借着月光一看，篓子里哪还有什么药材，满满当当全是石头和腐烂的动物尸体，蛆虫在腐肉间蠕动，恶臭扑鼻。
老吴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药篓扔在地上，连滚带爬冲出庙门，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去。
回到村里，老吴大病三天，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村里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染了风寒，开了几副药，却不见好转。第四天夜里，老吴的烧奇迹般退了，人却瘦了一圈，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病愈后，老吴把那天的事告诉了村里的老人赵四爷。赵四爷听罢，长叹一声：“你呀，闯大祸了！”
赵四爷点起旱烟，缓缓道来：“那庙里的山神，不是寻常正神。老辈人说，长白山里有两种神，一种是上天封的正神，管着山林万物；另一种是‘野神’，原是本地的精怪，受了供奉，也能护佑一方。那破庙里供的，据说就是个黑熊修成的野神。”
“那它为何要害我？”老吴颤声问。
“你没动人家贡品吗？”赵四爷瞪了他一眼，“这些野神，不像正神宽宏大量，你敬他一尺，他护你一丈；你若得罪了他，必遭报复。你吃的那些贡品，八成是它从别处挪来的，你这一动，坏了它的修行。”
老吴脸色煞白：“那...那我该怎么办？”
“备三牲，带香烛，回去赔罪。”赵四爷吐出一口烟圈，“心要诚，话要真，能不能饶你，就看它的意思了。”
次日，老吴按照赵四爷的吩咐，备齐了贡品，战战兢兢地回到那座山神庙。一进门，他就扑通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
“山神老爷恕罪，小的那天饿昏了头，不知天高地厚，动了您的贡品。今日特来赔罪，望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罢，他将新备的烤鸡、猪肉和水果整齐摆放在供桌上，点燃香烛，又连磕了几个头。香烟袅袅升起，在庙内盘旋，老吴似乎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他不敢久留，匆匆离去。
回家途中，老吴在山上采了些常见草药。晚上入睡后，他又梦见了那黑脸巨人，这次面色缓和许多，只冷冷道：“念你诚心赔罪，饶你这次。三日内，勿再上山。”
老吴醒来，心有余悸，但总算松了口气。他打开药篓，里面的草药完好无损。
接下来的一个月，老吴谨遵梦中告诫，只在山外围采药，不敢深入老林。说来也怪，他采的药总是比往常多，品质也好上不少。更神奇的是，有几次他差点踩到毒蛇，或是遇上野猪，都莫名其妙化险为夷。
老吴心里明白，这是山神在暗中护佑。渐渐地，他对那黑脸巨人的恐惧转为感激，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带上贡品去庙里上香。村里人笑他迷信，他也不解释。
转眼到了深秋，老吴的老寒腿又犯了，疼得下不了床。大夫说需要一味稀有的“血灵芝”做药引，否则这腿怕是保不住。老吴的儿子跑遍了县里药铺，连省城都托人去问，一无所获。
“爹，听说血灵芝只长在长白山深处的老林里，可那地方太险，没人敢去啊。”儿子愁眉苦脸地说。
老吴躺在床上，疼得满头冷汗，心里却清楚，这血灵芝生长的地方，正是山神庙后那片禁地。传说进去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来。
当晚，老吴又梦见了黑脸巨人。这次，巨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庙后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老吴的腿竟奇迹般不疼了。他心一横，背着药篓就上了山。到了庙里，他恭恭敬敬上了香，然后壮着胆子往后山走去。
密林深处，古木参天，阳光几乎透不进来。老吴凭着几十年的采药经验，小心翼翼前行。说来也怪，一路上毒虫避让，猛兽无踪，仿佛有无形的手在为他开路。
在一棵千年古松的树洞里，老吴果然找到了一株血红色的灵芝，大如蒲扇，色泽鲜艳。他喜出望外，小心采下，对着四方拜了又拜。
回家的路上，老吴经过山神庙，想进去道谢，却见庙门前站着一个陌生老者，黑衣黑裤，面色黝黑。
“老人家，您是？”老吴问道。
老者微微一笑：“路过歇脚。看你面色红润，是有喜事？”
老吴举起血灵芝：“采到了一味好药，治我的老寒腿。”
老者点点头：“山里的东西，取之有道就好。”说罢，转身走入林中，眨眼不见了踪影。
老吴愣在原地，忽然明白过来，对着老者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拜。
血灵芝果然神奇，老吴的腿不出半月便痊愈了，甚至比年轻时还要利索。他更加感念山神恩德，不仅自己去上供，还劝说村里人重修庙宇。
“荒唐！”村支书拍桌而起，“老吴啊，现在是什么年代了？1988年了！全国上下都在讲科学，破四旧，你倒好，带头搞封建迷信！”
老吴不甘心：“可那山神真的灵验，我这条腿就是...”
“那是巧合！”支书打断他，“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村办工厂帮忙，别整天神神叨叨的！”
碰了一鼻子灰，老吴悻悻回家。当晚，他又梦见了黑脸巨人，这次巨人面色凝重：“大劫将至，好自为之。”
老吴惊醒，心中不安，却又不知这“大劫”所指何意。
几天后，村里来了两个外地人，说是省林业局的干部，要考察长白山的木材资源。老吴作为向导，带他们上山。路过山神庙时，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干部眼睛一亮。
“这庙有些年头了吧？看样子是清初的建筑，虽然破败，梁柱的雕工却不俗。”
老吴心中自豪：“是啊，听说里面的山神很灵验的。”
另一矮胖干部冷笑一声：“什么神不神的，这庙的木料不错，拆了回去能做不少家具。”
老吴心头一紧：“这...这可使不得，山神会降罪的！”
“老同志，”眼镜干部拍拍他的肩，“要相信科学。这庙反正也荒废了，木材浪费了可惜。我们已经和村里说好了，明天就派人来拆。”
老吴如遭雷击，急忙下山找村支书理论，可支书只说这是上面的决定，他也没办法。
那一夜，老吴辗转难眠，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梦中，黑脸巨人再次出现，满身是血，怒目圆睁：“尔等毁我家园，必遭天谴！”
次日，拆庙的队伍浩浩荡荡上了山。老吴拦在庙门前，死活不让开。
“不能拆啊！拆了要出大事的！”老吴老泪纵横。
矮胖干部不耐烦地挥手：“把这老疯子拉开！”
两个壮汉上前，硬是把老吴拖到一旁。工人们抡起大锤，开始拆庙。随着墙体倒塌，梁柱断裂，老吴仿佛听到一声凄厉的咆哮，从地底传来。
突然，狂风大作，乌云蔽日，整个长白山似乎都在震动。工人们吓得丢下工具，四散奔逃。
当晚，长白山爆发了罕见的山洪，冲毁了下游好几处房屋，幸好村民提前撤离，无人伤亡。更奇怪的是，洪水像是长了眼睛，专冲那些参与拆庙的人家，老吴家却安然无恙。
劫后余生，村民们心有余悸，再没人敢提拆庙的事。老吴带着几个相信的老人，勉强把庙宇修复了个大概。
一个月后，老吴上山送贡品，发现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尊小神像，仔细一看，竟与自己的容貌有几分相似。他这才明白，自己已成了这庙的守庙人。
夕阳西下，老吴站在庙前，望着连绵的长白山脉。山风拂过，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山神老爷，我会一直守着这里的。”老吴轻声说。
林涛阵阵，仿佛是山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