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沈阳这座老城已被寒意裹挟。老动物园隐在一片光秃的杨树林后,铁门锈迹斑斑,像老人牙齿上的烟渍。周师傅提着半旧的铝制饭盒,踩着落叶往园里走,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他在这园子待了三十八年,比任何动物的囚禁都要长久。
园里冷清,游客稀稀拉拉。市政早已规划搬迁,新园在浑南那边,亮堂宽敞。这里的笼舍却还困着最后一批生灵,大多是老弱病残,经不起折腾。周师傅负责猛兽区,特别是东北虎舍。他熟悉每只虎的脾气秉性,如同熟悉自己手上的老茧。
事情始于寒露前后。闭园后,周师傅照例巡查虎区,总听见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起初以为是野猫发情,但那声音太过凄恻,不似猫鸣。他打着手电筒循声而去,声音总在东北虎展区最深处消失。虎区里只有三只东北虎:六岁的壮年公虎“大壮”,十岁的母虎“二妞”,还有十七岁的老虎“老黄”。
老黄是园里最年长的虎,毛色暗淡,脊背塌陷,左眼因早年与同笼虎争斗而瞎了,结着深色的痂。多数时候它躺在假山后,一动不动,唯有腹部轻微起伏证明它还活着。
周师傅第一次在监控室里看清真相时,后颈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老黄缓缓起身,蹒跚走到玻璃幕墙前。那里曾经是游客聚集的地方,如今空无一人,只有几排剥蚀的水泥台阶。老黄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那不是虎啸,也不是任何猛兽该有的声响,而是活脱脱的婴儿哭泣,悲切至极,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漏出来的。
周师傅连着看了三晚监控,每晚如此。第四天,他敲开了老园长办公室的门。
老园长姓金,比周师傅还年长几岁,即将退休。他听周师傅讲述时,手指一直摩挲着一个老旧的红星烟灰缸。等周师傅说完,金园长起身关严了门。
“这事儿,到我这儿为止。”金园长声音低沉,“老黄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别折腾它。”
“可这到底是咋回事?”周师傅追问。
金园长望向窗外光秃的树梢,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九八年,夏天,你还没来。那时园子乱,管理松懈。有对年轻夫妻,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来看虎。那女的不知怎么脑抽,非要让孩子‘近距离看老虎’,趁人不注意,把孩子从栏杆缝隙塞进了展区。”
周师傅倒吸一口冷气。虎区的栏杆间隙确实较宽,早些年出过小孩卡住头的事故,后来加固过。
“孩子掉在离母虎不到五米的地方。”金园长继续说,“当时展区里有两只虎,一对母子。母虎就是我们现在的老黄,那时它才一岁多。”
周师傅愣住了:“老黄是母的?”
园里记录混乱,老黄一直被认为是公虎,因为它体型较大,性格孤僻。
金园长点头:“当时那婴儿大哭,惊动了母虎。它冲过去,不是要咬孩子,而是用嘴叼起,想带到安全角落。但这时候,游客尖叫,保安跑来,有人拿了高压水枪对着虎射击。母虎受惊,慌乱中踩踏了什么东西...后来我们清理现场时,在它巢穴后面发现了一只被踩死的小虎崽。”
周师傅感到一阵恶心。
“婴儿救上来了,只受了轻伤和惊吓。但那母虎——就是老黄——失去了它唯一的孩子。”金园长掐灭了烟,“从那以后,每年到了那个日子,它都会发出这种声音,持续整整一个月。”
“为什么档案里没有记录?”
“压下去了。”金园长眼神躲闪,“那时候园子本来就要倒闭,这种事传出去,谁还来?那对夫妻也没声张,他们怕承担责任。只有几个老人知道。”
周师傅当晚回家,彻夜难眠。他想起自己早夭的女儿,如果活下来,也该三十多了。女儿两岁时因高烧去世,他和妻子从此再没能有孩子。妻子五年前病故后,他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那些夜晚,他有时也会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在空荡的房子里回荡。
第二天,周师傅特意去看了老黄的档案卡,在性别一栏,果然潦草地写着“雌”,后来被人用笔改为“雄”。
深秋的沈阳,风像刀子一样。周师傅开始特别关照老黄,偷偷多给它一些肉,还在它笼舍里铺了更厚的干草。老黄对他的接近似乎并不抗拒,偶尔会用那只好眼静静地看他,目光浑浊如琥珀。
随着农历十月一的临近,老黄的“哭声”越来越频繁。不止晚上,有时黄昏时分,它也会走到玻璃前,发出那令人心悸的声音。
周师傅打听得知,1998年那起事件发生在农历十月十五左右。东北民间称这天为“虎患日”,传说古时候老虎会在这天思念它们失去的幼崽。
园里其他员工也开始窃窃私语。负责清洁的小赵说他在虎区外扫出了一堆奇怪的纸灰,像是有人烧过纸钱。保安老李则抱怨夜里听到不止一种哭声。
周师傅决定守夜。农历十月十四,他以检查暖气管道为名,留在了园里。
夜幕降临,动物园变成另一个世界。动物的气味在寒冷中变得稀薄,只有风穿过笼舍铁栏的呜咽。周师傅躲在监控盲区的一个工具房里,透过缝隙能看到老黄的展区。
十一点,老黄如期而至。它蹒跚走到玻璃前,却没有立即发出声音。它静静地站着,好像在等待什么。
这时,周师傅看见了一个影子——一个模糊的、矮小的身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游客区,隔着玻璃与老黄对视。
周师傅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身影不像成年人,更不像孩子,它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色中。
老黄开始发出哭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悲切。那声音在寂静的园子里回荡,引来了远处狼舍的呼应。周师傅看见那模糊身影抬起手臂,贴在玻璃上,而老黄也用鼻子抵着同一位置。
随后,那身影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失。
老黄在原地停留了很久,最后缓缓退回它的巢穴,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周师傅浑身冷汗,双腿发软。他不知道刚才看到的是什么——是幻觉?是鬼魂?还是老黄多年来召唤的什么东西?
第二天,他病倒了,请假三天。等他回到园里,听说老黄已经两天不吃不喝。
周师傅走进老黄的笼舍——这是违反规定的,但他顾不上了。老黄卧在干草上,呼吸微弱。周师傅蹲在它面前,伸手抚摸它粗糙的毛发。
“我知道,”他轻声说,“我都知道。”
老黄的那只好眼望着他,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周师傅想起女儿临终前,也是这样看着他。他俯下身,在老黄耳边低语:“走吧,找你的孩子去。别在这儿受苦了。”
老黄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拂过周师傅的脸颊,然后闭上了眼睛。
一周后,老黄去世的消息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园里决定不进行尸检,直接送往动物无害化处理中心。周师傅坚持要送它最后一程。
在冰冷的处理车间,当工作人员准备将老黄的尸体推进焚化炉时,周师傅突然上前,最后一次抚摸它的毛发。在颈部的厚毛下,他的手指触到一小块硬物。
他小心地取出来——那是一枚已经发黑的小银锁,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深深嵌在皮毛中。银锁上依稀可辨“长命百岁”四个字。
周师傅怔住了,他认得这种银锁。他女儿也曾经有一个,随她一起下了葬。
处理员催促他离开。周师傅紧握那枚银锁,看着老黄的尸体滑入黑暗的炉膛。
当晚,周师傅回到空荡荡的家。他把那枚银锁洗净,放在女儿的照片前。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覆盖了这座老城的所有痕迹。
他不知道那银锁属于谁——是当年那个被扔进展区的婴儿?还是老黄自己失去的孩子?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只知道,有些失去,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它们会以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地方,年复一年地寻找回声。
就像老黄,就像他。
周师傅拿起电话,打给金园长:“明年搬迁,我还跟着去新园。”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说:“好。”
窗外,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掩埋所有的秘密。但周师傅知道,有些东西,是雪也埋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