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国庆假期,我们六个驴友踏进了长白山余脉那片被当地人称为“鬼匝道”的深山。领队大刘原是兵团后代,总吹嘘自己认得这山里每一条路。
“前方就是建设兵团三连旧址,”大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山谷里一片灰蒙蒙的建筑,“七六年那会儿,这里驻扎过整整一个连队,后来不知怎的就荒了。”
天色渐暗,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雨丝密织成网。我们原本计划的徒步路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打乱,迷途中偶然发现了这片废弃的兵团驻地。
“今晚只能在这儿避雨了。”小雯怯生生地说,她是我们中最年轻的,刚大学毕业。
建筑群破败不堪,木质窗棂多数腐烂,唯有那栋带烟囱的食堂还算完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某种奇异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陈皱了皱眉:“这地方...不太对劲。”
食堂内部出人意料地整洁,与外观的破败形成诡异对比。三十多张木桌排列整齐,上面摆放着锈迹斑斑的铝制饭盆。墙壁上还残留着褪色的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有人打扫过这里?”小李疑惑地摸着桌面,只有薄薄一层灰尘。
我走到厨房门口,推开虚掩的木门。里面漆黑一片,我打开手电筒,光束划过之处,锅碗瓢盆整齐悬挂,灶台干净得反光。最令人吃惊的是那口大铁锅——里面盛着半锅仍在微微冒热气的野菜疙瘩汤,旁边案板上放着几把新鲜的野芹菜和蘑菇。
“这不可能...”我喃喃自语。这地方至少荒废了二十年。
大刘跟了进来,眼睛一亮:“嘿,咱们运气真好!这准是附近老乡有时过来歇脚,顺手做的。”
老陈却摇头:“最近的村庄离这儿也有二十里山路。”
雨越下越大,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饥肠辘辘的我们围坐在食堂中央的桌子旁,那锅野菜疙瘩汤被端了上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要不...咱们分着吃点?”小李小声道,眼睛盯着那锅热气腾腾的食物。
老陈坚决反对:“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吃!”
大刘已经盛了一碗:“怕什么?闻着多香啊!这野菜我认得,无毒无害。”
我内心挣扎着,胃里的空虚感和理智在搏斗。小雯脸色苍白,显然也饿得不行。
最终,除了老陈,我们五个人都吃了那锅汤。味道出奇地鲜美,带着山野的清香,吃下去浑身暖洋洋的。老陈独自啃着压缩饼干,眉头紧锁。
饭后不久,诡异的事情开始发生。
先是小李开始呕吐,接着是小雯,她说头晕,眼前有重影。我自己的胃也开始翻江倒海,视线模糊间,看见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
“外面...外面有人。”小雯颤抖着指向窗户。
我们齐刷刷转头,透过破损的玻璃,看见雨中站立着无数模糊的身影——他们穿着褪色的旧军装,面无表情,静静地凝视着食堂内部。
“啊!”小雯尖叫起来。
大刘猛地站起,却又踉跄坐下,脸色惨白:“不可能...这不可能...”
老陈冲到窗边,窗外却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你们产生幻觉了!”
但我分明看见,那些军装身影就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他们的眼神空洞而哀伤。
“看...桌上的饭盆...”小李的声音几乎哭出来。
我们面前的铝制饭盆里,原本空无一物,此刻却盛满了湿漉漉的泥土,还有几条肥硕的蚯蚓在其中蠕动。
我胃里一阵翻腾,刚才吃下的食物全吐了出来——呕吐物中赫然混着泥土和草根。
“我们刚才吃的是这个?”小雯崩溃大哭。
大刘突然抱住头,痛苦地蹲下:“我想起来了...七六年...这里发生过食物中毒...兵团战士误食有毒野菜...全连七十三人...只有三人幸存...”
老陈翻看着墙角一本腐烂的值班日志,声音颤抖:“1976年9月30日,为庆祝国庆,炊事班采集野菜改善伙食...谁知...”
食堂内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墙壁上的标语仿佛在滴血。我们被无形的力量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窗外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他们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带着深深的哀愁。一个年轻的士兵身影穿过紧闭的木门,站在食堂中央,开始无声地盛着锅里的“食物”,分给看不见的同志们。
“他们在重复生前的最后时刻,”老陈恍然大悟,“这不是恶意作祟,而是...一种烙印。”
大刘突然跪在地上,对着那些身影痛哭流涕:“我对不起你们...我爸就是当年幸存者之一...他一辈子都没走出这个阴影...”
原来大刘执意带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他父亲的遗愿——找回当年遗失在这里的一枚兵团纪念章。
天将破晓时,雨势渐小。食堂内的诡异景象慢慢消散,最后一缕寒意也随之而去。
小雯虚弱地靠在墙边:“他们...走了吗?”
老陈点点头:“天亮了,执念也该安息了。”
阳光从破损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食堂角落里一个小木盒。大刘颤抖着打开它,里面正是那枚锈迹斑斑的纪念章。
“我爸说,这纪念章是他在中毒前不小心掉在厨房的,他总觉得自己如果没弄丢它,也许就不会发生那场悲剧。”
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出食堂,回头望去,那座建筑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宁静。
“有些记忆,不会随着时间消逝,”老陈轻声道,“它们就像这深山里的雾,看似无形,却浸润一切。”
大刘紧紧握着那枚纪念章,泪流满面。
多年后,我仍会梦见那个夜晚,梦见那些年轻的面孔在雨中凝望。他们不是要吓唬我们,只是在寻找一种方式,让那段被遗忘的历史重见天日,让那些无声消逝的生命,在后来者的记忆中,获得第二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