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的初秋,北地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过黄河两岸连绵的营垒,扬起阵阵尘沙,也送来了足以改变战局走向的微妙气息。
彭城,军师祭酒府邸。
药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与一丝压抑的亢奋。
郭嘉裹着厚裘,半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千里之外的迷雾。
徐庶与刘晔肃立榻前,蔡琰则坐在稍远处的案几后,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却并未出言打扰。
“咳咳……”
郭嘉一阵轻咳,用素帕掩了掩口,声音低哑却清晰,“河北……有消息了?”
“祭酒神算!”
徐庶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邺城暗线‘灰雀’急报,袁绍……病倒了!”
郭嘉眼中精光一闪,并无太多意外,只是微微颔首:
“详情如何?”
刘晔接口,语速快而清晰:
“据报,袁绍自前次营中争吵后,便郁结于心,加之辽东战事不利,流言四起,使其忧愤交加。
三日前于府中议事时,忽感头晕目眩,呕血数升,当场昏厥。
虽经医者抢救苏醒,然言语已略显含糊,左臂活动不便,据密探观察,恐是……中风之兆!”
“中风……”
郭嘉轻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袁本初外宽内忌,色厉胆薄,连番打击之下,终于撑不住了。此乃天意,亦是人祸。”
蔡琰闻言,轻声道:
“奉孝,袁绍病重,其内部必生巨变,我军是否……”
郭嘉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目光扫向徐庶和刘晔:
“袁谭、袁尚那边,反应如何?”
徐庶立刻回道:“据报,袁绍病倒当日,袁尚便以‘侍疾’为名,调动其亲信兵马控制了邺城内外关键隘口,并封锁了袁绍病重的确切消息,只对外称‘偶感风寒’。
审配、逢纪等人频繁出入大将军府,形色匆匆。
而袁谭在晋阳得知消息稍晚,已连夜派遣心腹将领,率一部精锐骑兵,以‘探病’为名,星夜兼程赶往邺城!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好!快!”
郭嘉抚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痒意,开始迅速部署,思维之敏捷,与病弱的躯体形成鲜明对比。
“第一,立刻以朝廷名义,明发诏书!
不必提及袁绍病情,只言‘闻河北动荡,将士疲敝,生灵涂炭,朕心甚悯’,特遣使携太医及珍贵药材,前往邺城为袁大将军‘诊视病情’,并‘宣慰河北军民’!”
刘晔眼睛一亮:“妙!此举名为关怀,实为插刀!既坐实了袁绍病重难理军政的传闻,又将朝廷的触角伸入河北核心,更可近距离观察其内斗虚实!”
“第二,”郭嘉看向徐庶,目光锐利,
“令我们在河北的所有暗线,全力散播两条消息。
其一,袁绍已立下遗命,传位于幼子袁尚,并令其清算长兄袁谭及其党羽;
其二,袁谭得知此事,已密令并州兵马集结,欲抢先下手,清君侧,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嗣位!”
徐庶心领神会:
“此乃釜底抽薪!无论袁绍是否真的立嗣,此谣言一出,袁谭、袁尚便再无转圜余地,只能兵戎相见!”
“第三,军事上,变‘拖’为‘慑’!”
郭嘉的手指在榻边小几的简易舆图上划过,
“令徐晃、张辽,自明日起,每日派出精锐小队,至袁军营前挑战,擂鼓呐喊,做出随时可能大举进攻的姿态!
令赵云,率骑卒大胆穿插,做出切断邺城与前线联系的意图!
要让袁绍麾下那些还在观望的将领,感到腹背受敌,惶惶不可终日,迫使他们尽快选边站队!”
他顿了顿,补充道:
“告诉前线诸将,声势要大,动作要猛,但避免与袁军主力进行决定性的决战。
我们的目的,是加剧其恐慌,催化其内乱,而非此刻便与其拼个你死我活。”
“第四,”郭嘉的目光投向南方,
“给曹操的‘礼物’,该换一样了。
将袁绍病重、二子争位的确切消息,以及我军即将加大压力的动向,详细‘透露’给他。
再附上一句,就说朝廷听闻曹司空在淮南亦颇为辛苦,若有意北顾,朝廷或可……在名义上,予以方便。”
蔡琰听到此处,微微蹙眉:
“奉孝,此举是否过于冒险?若曹操真的大举北上,趁机吞并河北……”
郭嘉轻轻摇头,嘴角带着一丝讥诮:
“昭姬放心。曹孟德何等奸猾?
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直接卷入河北乱局,要与袁绍残部、袁谭袁尚的兵马,还有我朝廷大军多方纠缠,风险远大于收益。
他更可能做的,是趁此良机,巩固其在司隶的占领,或是向南,向兵力空虚的徐州、豫州边境伸手,捞取实实在在的好处。
我给他这个消息,既是示好(表示朝廷默许他趁火打劫),也是警告(让他知道朝廷对河北局势了如指掌),更是将他可能的行动方向,引导向对我们威胁较小的区域。”
刘晔抚掌叹服:“祭酒算无遗策,将曹操的反应也料定了!”
郭嘉疲惫地闭上眼,缓了口气,继续道:
“还有刘备和孙权……也不能让他们闲着。
给刘备去信,重申朝廷支持,并暗示,若其能趁河北大乱、曹操无暇南顾之机,‘安定’荆州全境,则朝廷不吝爵位。
给孙权那边的细作也传令,可以开始散播曹操欲趁江东新立,再次大举南侵的谣言了……让他们都动起来,这潭水,越浑越好。”
一条条指令,如同精准的丝线,从这间病室发出,牵动着天下各方势力的神经。
当朝廷关怀袁绍病情、派遣太医的诏书抵达邺城时,无疑是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又浇了一瓢热油。
袁尚集团对此惊怒交加,却不敢公然拒旨,只得将朝廷使者“客气”地安置在驿馆,实则严密监视。
而袁谭派往邺城的“探病”骑兵,在距离邺城百里处便被袁尚的部队拦住,双方对峙,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前线,徐晃、张辽依计而行,每日鼓噪挑战,袁军各营将领因邺城变故消息不一,指挥混乱,有的主张出战,有的主张坚守,士气愈发低落。
赵云的精骑更是数次大胆渗透,甚至一度出现在袁军主力侧后,引起不小恐慌。
官渡曹营。
曹操拿着荀彧呈上的,关于袁绍病重和彭城朝廷动向的密报,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郭奉孝……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啊。”
曹操长叹一声,语气复杂,既有钦佩,也有深深的忌惮,
“驱虎吞狼,坐山观斗,如今更要借势催垮袁本初……好手段!”
程昱急切道:
“明公,此乃千载良机!
我军是否立刻北上,直捣邺城?
或至少拿下河内?”
曹操缓缓摇头,目光深邃:
“邺城是块硬骨头,袁尚、袁谭皆非庸碌,岂会轻易让我得手?
郭嘉在前线陈兵威慑,岂是摆着看的?
我军若动,必成众矢之的。不妥。”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徐州、豫州与己方控制区交界的地方:
“传令,让曹仁在淮南放缓攻势,固守已得城池。
调于禁、乐进所部,向谯郡、沛国方向移动,做出威胁彭城侧翼的姿态。
再派使者去见刘表,就说愿与荆州重修旧好,共抗朝廷……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地盘和战略优势,而非去河北那个泥潭里打滚。”
荀彧颔首:
“明公明见。稳扎稳打,方是上策。让袁氏兄弟与朝廷先去拼个两败俱伤吧。”
然而,局势的发展,有时会超出最精明棋手的预料。
就在郭嘉全力推动河北乱局,曹操伺机南下扩张之时,一个来自荆南的紧急军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郭嘉的案头。
信是刘备亲笔所书,语气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信中称,刘表病势骤然加重,恐不久于人世,蔡瑁、蒯越等人欲拥立刘琮,襄阳局势危殆。
为“匡扶汉室,稳定荆州”,他已应“荆州忠义之士”所请,决定即日率军北上襄阳,“清君侧,安社稷”!
郭嘉看着这封信,久久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信纸。
“刘玄德……终究还是忍不住,要行险一搏了。”
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你这一动,荆州的棋局,可就彻底乱了。曹操……又会如何应对呢?”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微微发黑。
北方的风暴尚未平息,南方的惊雷却又炸响。
这盘席卷天下的棋局,似乎正朝着连他这位执棋者,也难以完全掌控的方向,加速滑去。
窗外的秋风,呜咽着,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预示着这个多事之秋,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