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铁丝网顶端时,林仲秋已经跟着“劳动改造组”走向后山的废弃仓库。
带队的是个瘸腿的老校工,姓周,总是佝偻着背,像株被踩扁的向日葵。
他的袖章上写着“后勤”,却没人知道他在这里干了多少年。
“动作快点!” 周校工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声音嘶哑,“今天要把这些破烂搬到焚烧炉,校长说要清场地,建‘感恩墙’。”
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和老鼠屎的味道,阳光从破屋顶的窟窿里漏下来,照亮漂浮的灰尘。
角落里堆着小山似的废品:旧电视、断了线的对讲机、被砸烂的键盘……全是从学生身上搜来的“违禁品”。
林仲秋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废品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铁丝——那是她连夜弯成的小钩子。
陈默说的二极管和铜丝,一定就藏在这些破烂里。
“编号73,发什么愣!” 周校工的拐杖戳过来,“去搬那个旧收音机!”
她走过去,抱起落满灰尘的收音机。
机身上贴着“牡丹牌”的标签,旋钮早就掉了,露出里面的线路板。
林仲秋的心跳漏了一拍——线路板上的二极管还没被烧坏,铜线圈也完好无损。
“这玩意儿还能响不?” 一个声音在旁边问。
是编号41的女生,李助教的妹妹,她被分到和林仲秋一组,负责拆解塑料外壳。
“或许能。” 林仲秋压低声音,用袖子挡住线路板,“找到电阻和电容的话,就能改造成信号发射器。”
女生的眼睛亮了一下,指尖捏紧了手里的螺丝刀:“我知道哪里有!上次清理垃圾时,看到个旧充电宝,里面应该有电容。”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像在传递某种秘密的暗号。
林仲秋突然想起在滇缅公路和女卫生员合作偷运青霉素的日子,那时她们也是这样,用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们俩磨磨蹭蹭干什么!” 周校工的拐杖又敲过来,“校长说了,中午前必须清完!”
他的语气很凶,却故意把拐杖往远离她们的方向敲。
林仲秋注意到,他扫过线路板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趁周校工转身的功夫,林仲秋飞快地把二极管和铜线圈拆下来,塞进袜子里。
41号女生也默契地将找到的电容藏进袖口,动作麻利得像早就练过。
仓库深处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
是陈默,他抱着个旧电脑主机没站稳,摔在地上。主机外壳裂开,露出里面的硬盘。
“废物!” 赵教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手里的警棍在掌心敲得“啪啪”响,“连个破烂都搬不动,看来昨天的加训还不够!”
他几步冲过去,抬脚就要踹陈默。
林仲秋想都没想,猛地把手里的收音机砸过去——不是砸赵教官,而是砸在他脚边的铁桶上。
“哐当!” 巨响在仓库里回荡,惊得灰尘簌簌往下掉。
赵教官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骂骂咧咧地转头:“谁他妈干的?”
“报告教官,手滑。” 林仲秋站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这破收音机太沉,没拿稳。”
赵教官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突然笑了:“手滑是吧?行,等会儿加训两百个俯卧撑,让你好好练练臂力!”
他没再管陈默,转身走了,临走前还狠狠瞪了周校工一眼:“看好这群小兔崽子,出了岔子,你也别想好过!”
周校工佝偻着背,没说话,只是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正好圈住陈默摔出来的硬盘。
“还不快捡起来?” 他低吼,声音却比刚才柔和了些,“想让校长看到你们偷懒?”
陈默连忙爬起来,把硬盘塞进怀里,指尖还在发抖。
林仲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摸到他后背的冷汗。
“没事了。” 她低声说,像在安慰受惊的小动物。
仓库外传来集合的哨声,是“感恩教育”课的时间。
林仲秋和41号女生、陈默交换了个眼神,各自把零件藏好。
周校工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在废品堆上——是个完好的电阻,正好是信号发射器需要的型号。
林仲秋回头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周校工飞快地转过头,假装在清点废品,耳朵却红了。
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原来这仓库里,不止有冰冷的零件,还有没被冻僵的人心。
回到孝亲楼时,王老师正在给学生们播放“家长寄语”。
屏幕上,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对着镜头说:“儿子,爸给你报了最贵的课程,你一定要好好改造,出来后考个公务员,别再想什么电竞了……”
台下一片死寂。
有个男生的肩膀开始发抖,他就是那个想打电竞的少年,被父母强行送来,已经在这里待了半年。
“听到了吗?” 王老师得意地敲着讲台,“父母为你们付出了这么多,你们却沉迷那些没用的东西!良心不会痛吗?”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 林仲秋突然站起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房间,“电竞已经被列为亚运会项目,是正经的职业。您连这个都不知道,凭什么说它没用?”
王老师的脸瞬间涨红:“你……你这是歪理邪说!”
“是不是歪理,查一下就知道。” 林仲秋的目光扫过台下,“在座的各位,有人喜欢航模,有人擅长编程,有人能写出十万字的小说……这些在你们眼里是‘网瘾’,但在外面的世界,可能就是才华。”
她的声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
那个想打电竞的男生抬起头,眼里第一次有了光。
41号女生悄悄攥紧了拳头,陈默的嘴唇也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够了!” 王老师气急败坏地关掉投影仪,“编号73,你公然顶撞导师,蔑视感恩教育,给我去禁闭室反省!”
禁闭室在孝亲楼的地下室,阴暗潮湿,只有一个小窗户,还装着铁栅栏。
林仲秋被推进去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霉味,和南京难民营的味道一模一样。
“好好想想你的错!” 王老师锁上门,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想不通就别出来!”
脚步声远去后,林仲秋却笑了。
她从袜子里掏出藏好的零件,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开始组装信号发射器。
二极管、电容、电阻、铜线圈……这些不起眼的零件,在她手里渐渐变成一个小巧的装置。
她想起在重庆学的无线电技术,想起那个教她组装发报机的老报务员说的话:“再小的信号,只要频率对了,就能传得很远。”
她把发射器对准窗户,调试着频率。突然,口袋里的粉笔头硌了她一下——是陈默给的那支。
林仲秋突然有了个主意,她用粉笔头在墙上写字,不是悔过书,而是一行行代码,是她刚才在仓库里和陈默约定好的加密方式。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些代码,就会知道,这里有一群被困住的少年,他们渴望被听到,渴望被拯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李助教,他手里拿着个馒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仲秋:“我妹妹说……你需要这个。”
他把馒头递进来,趁机塞给她一个东西——是个SIm卡,藏在馒头里。
“这是……” 林仲秋愣住了。
“我以前在电信公司干过,知道怎么破解基站信号。” 李助教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个卡能接入附近的信号塔,但只能用一次,而且会被定位。”
林仲秋看着SIm卡,突然明白过来。
李助教不是在帮她,是在赌——赌她能把这里的事传出去,赌他妹妹能活着离开。
“谢谢。” 她接过馒头和SIm卡,指尖触到对方的手,冰凉,却在微微发抖。
李助教没说话,转身快步离开,像在逃离什么。
林仲秋把SIm卡插进改装好的发射器里,深吸一口气。
她想起周校工的电阻,想起41号女生的默契,想起陈默摔出来的硬盘,想起那个想打电竞的男生眼里的光。
原来,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里,早就布满了裂缝。
而她要做的,就是用这小小的信号发射器,把这些裂缝,炸成无法弥补的缺口。
按下发射键的那一刻,林仲秋仿佛听到了电波穿过云层的声音,像无数只飞鸟,带着他们的呐喊,飞向遥远的天际。
地下室的黑暗里,信号发射器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像颗跳动的心脏,倔强地证明着——即使在最深的绝望里,也总有希望在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