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下午三点二十分,隆新大酒店顶楼。
空气中还残留着佳肴的香气,但先前轻松的氛围已经因为那条简短的信息而悄然转变。
阳光透过洁净的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笼罩在几人心头的淡淡阴云。
黄政没有立刻回答李琳“接下来去哪”的问题。
他沉默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金属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叮”声,幽蓝的火苗点燃了烟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面前形成变幻不定的图案,也模糊了他脸上那变化莫测的神情——有思索,有警惕,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猎手般的锐利。
他将烟盒递给旁边的刘标,刘标也默默抽出一支点上。
两个男人,就在这饭后的余韵里,隔着升腾的烟雾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黄政的目光,越过餐桌,投向另一张较小的茶几旁。
秘书谭晓峰、司机夏林等人已经用过简单的午餐,正坐在那边低声交谈,随时等候指示。
(“晓峰,”黄政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清晰而平稳,
“我记得,上次在主东镇处理天铭食品和隆海源油两家公司欺压粮农事件的时候,
我们遇到过一位姓黄的老农,大家都叫他老黄头,为人耿直热心,还帮着指证了那些打人的混混。
后来建了农贸市场,他好像第一批申请了农贸市场的固定档口,卖自家种的蔬菜和土特产?”)
谭晓峰立刻站起身,反应迅速,思路清晰:
(“书记,您记得没错。就是那位黄有福大叔,主东镇人,当时确实互相留了电话。
他的档口在农贸市场东区A排12号,主要卖自家粮油和山地红薯、玉米等土特产。电话号码……”
他迅速从随身携带的黑色皮质笔记本里翻找,那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信息,“在这里,138xxxx7593。需要联系他吗?”)
(“嗯。”黄政点点头,将手中抽了两口的香烟搁在烟灰缸边缘,朝谭晓峰伸出手,
“用我手机打。他有我的号码,你打过去,直接说我是黄政,让他知道是我找他。”)
“明白。”谭晓峰没有丝毫拖沓,快步走过来,拿起黄政放在桌上的手机。
他知道书记的手机通讯录里人很多,直接翻找可能耽误时间,便按照自己笔记本上的号码,在黄政手机的拨号盘上熟练地输入,然后按下了拨号键,并顺手点了免提。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通,一个粗犷、带着浓重本地口音、中气十足的嗓门立刻传了出来,声音之大,即使在免提状态下也震得话筒嗡嗡响:“喂?!哪位啊?”
谭晓峰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对基层群众特有的热情和尊重:
“黄有福大叔吗?您好!我是县委办的谭晓峰,黄政书记的秘书。您稍等一下,黄书记亲自跟您说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甚至能听到他激动地拍了一下大腿的声音:
(“哎哟喂!真是黄书记?!黄书记!俺是老黄头啊!黄有福!
您……您怎么想起给俺打电话了?俺……俺可想死你了!
黄书记你好呀!是不是有什么指示?您说!
只要俺老黄头能办到的,上刀山下火海,皱一下眉头俺就不是人!”)
这质朴、热烈、毫不掩饰的崇敬和忠诚,透过电波清晰地传到了顶楼每个人的耳中。
何露、李琳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连心情沉重的刘标,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
这就是黄政在隆海最坚实的根基之一——来自最基层老百姓毫无保留的信任。
黄政脸上也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他对着手机,声音沉稳而亲切,带着一种与群众打交道时特有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老黄头,是我,黄政。你身体还好吧?档口生意怎么样?”
(“好!好得很!托书记您的福!自从搬进这新市场,干净亮堂,管理也好,俺那点粮油、菜啊、红薯啊,卖得可快了!
日子比以前强了十倍不止!书记,您可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老黄头的声音充满了感激。)
(“那就好。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黄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但依然平和,
“老黄头,我现在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帮个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方便!太方便了!书记您尽管吩咐!俺老黄头别的没有,就是有膀子力气,听您指挥!”老黄头毫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
黄政看了一眼围拢过来的众人,对着手机说道:
(“你现在,能暂时离开档口一会儿吗?到市场外面或者里面人少的地方转转。
我得到消息,有一队上面来的领导,可能要去农贸市场看看。
你留意一下,看看他们走到哪里,周围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状况,比如……有没有人故意凑过去说些什么奇怪的话,或者有没有出现什么平时没有的纠纷、意外。
不用你做别的,就跟在他们后面不远处,悄悄看着,然后把看到的情况,简单告诉我,行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显然老黄头在消化这个任务。
但很快,他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和郑重:
(“书记,俺懂了!您放心!这事儿交给俺!
俺老黄头在市场上人头熟,俺悄悄跟着,保证不让人发现!
有啥风吹草动,俺马上向您报告!保证完成任务!”)
“好,注意安全,自己机灵点,别凑太近,也别引起别人注意。看到什么,觉得不对,就给我发个短信,或者打这个电话。”黄政叮嘱道。
“放心吧书记!俺晓得轻重!”老黄头信心满满。
“嗯,那就先这样,保持联系。”黄政说完,示意谭晓峰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顶楼重新安静下来。但有了老黄头这根“线”,众人紧绷的心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至少,农贸市场那边不再是完全的“黑箱”。
李琳再次问道:“书记,那我们接下来……”
黄政重新拿起那支快要燃尽的香烟,吸了最后一口,在烟灰缸里摁灭,然后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椅背,姿态显得放松下来:
“不急。招商引资的工作还没谈完呢,丁总还在,我们怎么能走?喝喝茶,聊聊天,等消息。”
他转向丁雯雯,脸上恢复了谈正事时的认真表情:
(“小雯,上次跟你来的,你另外两个闺蜜,包爽和何巧巧,也对来隆海投资有兴趣。
现在咱们的铁路和高速公路都已经正式获批,马上全面动工,交通瓶颈即将打破。
她们那边的考察团,具体什么时候能过来?时间上,我们要做好接待准备。”)
丁雯雯也收敛了玩笑神色,想了想说:
(“就这几天吧!昨晚我刚跟包爽通过电话,她和巧巧姐已经把行程初步定下来了,大概一周之内。
她们一个看中帽子岭周边的旅游开发潜力,一个想考察这边的人力资源和政策环境,准备把部分内衣生产线转移过来。
具体日期,我让助理跟她们确认后,马上告诉哥。”)
黄政满意地点点头:
(“好,越快越好。现在是抢项目、抢投资的黄金时期,我们隆海必须抓住一切机会。”
他话锋忽然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看似随意、实则深意的笑容,看着丁雯雯,
“对了,小雯,还有个事。你看我们隆海,近一百万人口,绝大多数都是朴实的老百姓。
他们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亲眼看看大明星,听一场高水平的演唱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何露、李琳,最后又落回丁雯雯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大胆的设想:
(“你那位华仔哥……有没有可能,想办法‘忽忧’他来咱们隆海,开一场露天演唱会?
不图多大规模,就图个热闹,让老百姓也开开眼,感受一下真正的巨星风采?”)
“噗——!”
“噗——!”
“噗——!”
黄政这话一出,正在喝茶的丁雯雯、何露、李琳三人,几乎同时被呛到,齐齐喷了出来!
何露更是咳嗽连连,李琳则是一脸“您没开玩笑吧?”的震惊表情。
连站在旁边的谭晓峰、夏铁等人,也都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丁雯雯好不容易顺过气,俏脸憋得通红,连连摆手:
(“哥!我的亲哥!你……你真敢想啊!隆海连个像样的体育馆都没有!
体育场都是那种老旧的、带水泥看台的,设施简陋得不行!
开露天演唱会?这条件也太……太差了吧?音响、灯光、安保、舞台……哪一样能跟上?
而且人家华仔哥是什么级别的巨星?全球开巡回演唱会都是顶级场馆,来咱们这穷乡僻壤开露天?这……这怎么可能嘛!”)
何露李琳也赶紧擦着嘴,劝道:“是啊,书记,咱们这条件……确实太差了。别说华仔,就是一般的二三线歌手,估计都请不动。硬件软件都跟不上啊。”
刘标虽然没有喷茶,但也是一脸匪夷所思,显然觉得这个提议太过天方夜谭,只是不好直接驳斥黄政。
黄政却似乎早就料到他们的反应,脸上那抹笑意更深了,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
“你们呀!怎么就不能开?思想不要太僵化嘛!谁说开演唱会一定要在体育馆?”
他伸手指向窗外的楼下广场:
(“你们看,楼下这个广场,够不够大?容纳几万人有没有问题?
舞台就搭在酒店正门前,背靠酒店大楼,还能解决部分电力和后台问题。
条件差一点怎么了?咱们隆海老百姓要求不高,能亲眼看到真人,听到真唱,那就是天大的喜事!要的是那个氛围,那个情怀!”)
刘标苦笑道:
(“书记,场地大小和老百姓的期待,我们当然没问题。可关键是……人家华仔先生本人,以及他的团队,肯来吗?
这涉及到艺人形象、演出效果、安全风险、商业价值等等一系列复杂问题。
我们一没场地,二没经验,三没足够的预算……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黄政点点头,目光转向丁雯雯,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激将”:
(“所以啊,我也没问你们呀。我问的是小雯嘛!
这事儿成不成,关键不就在小雯身上?
这就要看……小雯平时说的跟华仔关系多铁,是不是在吹牛了?
或者说,她有没有这个本事,能说服她华仔哥,为咱们隆海老百姓破个例?”)
丁雯雯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气又急:
(“哥!你这句话我听懂了!你这是在将我的军!我才不上当呢!”
她小嘴撅得老高,“哪有这样的嘛!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难道跟华仔哥说:‘哥,我认识一县委书记,他想请你到他们县里一个广场上,免费给老百姓唱首歌?’
这……这不合适啊!不……真不行……要不……
你去找我爷爷试试?他老人家发话,说不定还有点可能……”)
她最后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也知道自己这个“建议”更不靠谱,纯粹是撒娇和推脱。
看着她那副又委屈又为难、急得抓耳挠腮的可爱模样,众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心事重重的刘标都露出了笑意,刚才凝重的气氛被冲淡了不少。
黄政笑着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正色道:
“小雯,你别急,听我说完。我不是让你直接去求他来商演。我们可以换个方式,换个名目。”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缓缓说道:
(“你就跟他沟通,说我们隆海是革命老区,有个着名的帽子岭游击战遗址,现在正在大力开发红色旅游,弘扬英烈精神。
我们想搞一场大型的公益宣传活动,缅怀先烈,激励后人。
他不是一直形象正面,也热心公益吗?就问他,有没有可能,以‘公益慰问演出’、‘歌颂英雄、传承精神’的名义,来我们这里,做一场非商业性质的露天演出。
不谈钱,就谈情怀,谈对革命先辈的敬意,对老区人民的关爱。”)
他看了一眼丁雯雯,继续道:
(“至于可能产生的必要费用,比如团队的基本差旅、极简的舞台搭建等,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
比如,包爽不是要来开发帽子岭旅游吗?
这就是最好的预热宣传,她出点赞助费,合情合理。
或者,咱们隆海本地的热心企业,像迟老板这里,”他看向一直旁听的迟小强夫妇,“也可以支持一部分。
舞台就搭在隆新大酒店门口,对酒店的品牌宣传也是巨大的提升,迟老板出点力,应该没问题吧?”)
一旁的迟小强和王小兰夫妇闻言,立刻表态。迟小强爽快地说:
(“黄书记,如果真有这种好事,能请到华仔先生这样的巨星来我们隆海,来我们酒店门口演出,那是我们酒店天大的荣耀!
搭台、用电、一部分后勤保障,我们全包了!绝对全力支持!”)
王小兰也笑着点头:“这可是花钱都买不来的宣传机会,我们求之不得。”
黄政对迟小强夫妇点点头,又看向丁雯雯:
(“你看,场地、部分费用,都有眉目了。
而且我们承诺,不卖门票,完全免费对公众开放。
就是纯粹为了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宣传红色旅游。
这样,你觉得有没有一点可能?”)
丁雯雯听得很认真,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梢,秀眉微蹙,显然在思考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和狡黠,看着黄政:
(“哥,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但我总觉得……你的真正目的,恐怕不只是‘宣传帽子岭红色旅游’、‘丰富群众生活’这么简单吧?
你肯定还有别的盘算。说说看,你的‘醉翁之意’到底是什么?”)
黄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丫头果然聪明,能抓住问题的核心。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周围所有人,包括刘标、何露、李琳,以及秘书谭晓峰等人,语气带着考校的意味:
(“小雯这个问题问得好。能想到这一层,证明你又长进了。
那么,除了小雯,你们在座的,有谁能猜猜看,我提出这个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背后可能还有什么别的考量?”)
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引导和期待。
刘标陷入沉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何露和李琳对视一眼,也都在快速思考;谭晓峰等年轻人更是屏息凝神,努力跟上书记的思路。
顶楼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就在众人凝神思索、气氛微妙之际——
“叮铃铃——!”
黄政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屏幕亮起,来电显示赫然是刚刚存入不久的名字:老黄头!
黄政眼神一凛,刚才考校众人的闲适表情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锐利和警惕。
他立刻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所有人安静。
顶楼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住了那部正在震动、响铃的手机,以及黄政伸向手机的那只沉稳的手。
老黄头的电话,这么快就来了?
农贸市场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