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经逐渐开始变热了。 日头像枚烧红的铜盘,顺着天际线往上爬得愈发急切,清晨那点沾着露水的凉意早被烤得烟消云散,风拂过面颊时竟带着黏腻的热气,蹭得人鼻尖冒出汗珠。路边的杨柳叶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尖卷成了细筒,蝉鸣声从树桠间炸开来,比往日聒噪了数倍,倒像是要把这暑气都裹进声响里。
离开襄邑后,官道上的尘土被车轮碾得愈发厚重,每一次滚动都扬起黄蒙蒙的烟,粘在衣料上便成了洗不净的灰。护送江寒的车队像一串墨色长蛇,在蒸腾着暑气的旷野里星夜兼程 —— 白日里顶着刺目的日光,车轴被晒得烫得能烙熟饼,赶车的护卫赤着胳膊,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拎着水囊往轮轴上淋凉水,溅起的水花落地即蒸;到了夜里,月光把路面照得泛着冷白,唯有马蹄叩击石板的 “笃笃” 声、车轮滚动的 “轱辘” 声,在寂静旷野里格外清晰,惊得草丛里的虫鸣都断了几截。即便到了驿站,也不过是匆匆打桶井水擦把脸,给马匹添上半槽草料,换个眼皮打架的车夫,连驿站伙计递来的滚烫粗茶都来不及抿两口,便又伴着启明星的微光继续赶路。毕竟东都洛阳的方向,秦王李世民还在等着他们,那等待像悬在头顶的日头,容不得半分耽搁。
而另一辆马车内,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漏进几缕晃眼的阳光,在凉席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梁文君和宋云斜靠在车壁上休息,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艾草香 —— 那是阮恒提前挂在车檐下的,干硬的草叶被晒得发脆,风一吹便簌簌落灰。年少的宋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淡青衫,肘间的浅灰补丁磨得发亮,粗布衣裳被汗浸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后背上,勾勒出细瘦的轮廓。她不安地绞着衣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发间系着的旧木发绳,那是宋大哥临走前从发髻上解下来给她的,绳尾已被汗浸得发潮发暗,倒能借着木头那点微薄的凉意,稍稍驱散些许燥热。
梁文君的指尖反复碾过袖间磨白的布纹,那布是当年从江都码头的布庄讨来的余料,纹路粗糙得硌手,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她的目光死死盯在车厢地板的木纹里 。竹帘漏进的日光斜斜切过车厢,正照在阮恒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面庞上,他眼尾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衬得眉眼清俊如墨画,鼻梁挺得秀气,下颌线流畅柔和,倒真像个刚从书斋里走出来的书生 —— 可玄色衣袍的盘扣从领口到腰侧都系得一丝不苟,脊背挺得比车辕还直,额角汗珠顺着鬓角滑进衣领,洇出一小片深色,他也只是抬袖用素色衬里极轻地拭了下,动作轻得像拂去书页上的灰。唯有目光始终落在梁文君发顶,那双眼沉静得像深潭,潭底却藏着刀似的审视,连睫毛颤动时都带着紧绷的警惕。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梁文君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层未散的暑气,清润中藏着几分冷硬,指尖却仍在袖角无意识地摩挲,把那片磨白的布纹碾得更毛糙。
阮恒眼帘微抬,丹凤眼里没什么波澜,只稍顿了顿,便抬指虚虚点在腕间素布 —— 那正是她往日戴墨绿色手镯的地方。他白皙的指尖在粗布上悬了一瞬,指腹的薄茧若隐若现,面庞上依旧没什么神情,连唇角都抿得平直,像被墨笔勾过的直线。
梁文君喉间轻轻 “嗯” 了声,指尖猛地攥紧了袖角,粗布硌得掌心发疼,连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是那只手镯,当年阮恒在江都码头亲手套在她腕上的,青绿色的玉镯映着水光格外好看,他说 “凭这个我们就可以联系上”,如今倒成了追踪的标记,像条甩不掉的尾巴。
日光恰好移过她的脸,将眼底最后一点光亮都压暗了。阮恒忽然开口,声音平得像车厢底板的木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不是因为这个,你们也逃不掉的。” 这话像根浸了冰的细针,狠狠扎在她心口,连呼吸都滞了半拍,暑气带来的燥热瞬间被寒意浇透。
梁文君指尖一顿,抬眼时正撞见阮恒收回目光,他白皙面庞上的下颌线绷得笔直,连侧脸的线条都透着股不容含糊的认真 —— 那是他当年在江都码头核对密信时才会有的神情,指尖点在信笺上,一字一句都不肯错漏。
“我们要去哪?” 身旁的宋云忽然怯生生开口,绞着衣角的手指顿了顿,小脑袋从梁文君胳膊旁探出来,洗得发白的青衫领口蹭到梁文君的衣袖,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没等梁文君回应,阮恒的声音已飘过来,轻得像风掀竹帘:“洛阳。” 两个字简洁得没有一丝多余,连尾音都收得极快,像怕多说一个字都会泄露什么。
梁文君猛地抬眼,鬓边碎发随着动作晃了晃,眼底的错愕撞在透进竹帘的日光里,亮得刺目:“洛阳已经被攻克了?” 她记得离开年华村时,江寒说 “王世充撑不过明年开春”,没想到竟快了这么多。
阮恒点点头,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叩了两下 —— 仍是当年接头时的轻叩节奏,一下重一下轻,是 “诸事妥帖” 的暗号,如今却只剩疏离。“上个月的事了。” 语气依旧淡得像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车厢里的艾草香忽然变得呛人,梁文君低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鞋尖,那是宋大哥给她缝的布鞋,鞋底已经被石子磨薄了一层。心一点点沉下去:江寒说的果然没错,王世充的洛阳终究还是破了。只是不知翠香楼的林姨怎么样了?如今故地重游,怕是吉凶难料。
与此同时,长安城。
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湿漉漉的泛着光,叫卖胡饼的小贩刚支起木炭炉子,手里的铁铲还没烧热,便被一阵鼎沸的欢呼惊得手一抖,差点把饼坯掉在地上。“东都洛阳已被秦王攻克!” 报信的驿卒骑着枣红色快马奔过,马鬃上的露水甩得飞溅,腰间红漆令牌在晨光里晃得刺眼,街边茶肆的木门 “吱呀” 被撞开,满座茶客都涌到门口喝彩,连挑着菜担的老农都停下脚步,攥着扁担笑出了满脸褶子 —— 这消息像滚沸的泉水,顺着长安的街巷漫溢开来,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振奋,盖过了晨雾的微凉。
太极殿内,盘龙柱上的金漆被日光镀得发亮,折射出细碎的光晕,御座前的青铜鹤灯还燃着余烟,袅袅绕绕缠上龙纹帐幔。李渊抚着膝头的龙纹锦缎,指腹划过金线绣成的祥云,忽然拍案大笑,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啊!没想到攻克洛阳不算,窦建德那老匹夫为救王世充,竟也被世民一锅端了!” 他连着说了三个 “好啊”,声调越扬越高,指尖不自觉叩响了御案,红木桌面被敲得 “笃笃” 响,“等世民班师回朝,朕定要以最高礼遇嘉奖,让满朝文武都瞧瞧朕的好儿子!”
阶下左侧,太子李建成垂在朝笏后的手指猛地攥紧,玉笏边缘硌得掌心发疼,指节都泛了白。他脸色沉得像殿角积了雨的阴云,连眉峰都拧成了疙瘩,眼角余光飞快扫向站在前列的左仆射裴寂 —— 那目光里的冷意,连殿内流通的凉风都似凝滞了几分,带着无声的催促与示意。
裴寂何等精明,立刻会意。他上前半步,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躬身出列时袖角微微一垂,恰好遮住了捻着朝珠的手指:“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秦王殿下收复东都,扫清中原割据势力,实乃我大唐盛事,臣替天下百姓谢陛下教化之功!” 话音顿了顿,他抬眼飞快瞥了眼御座上的李渊,见帝王笑意未减,又缓缓补充,“只是洛阳乃中原中枢,城池深、民心杂,前朝旧部盘根错节,需得安插陛下亲信坐镇安抚,方能保后续赋税、吏治诸事顺遂,不辜负秦王殿下血战之功。”
“爱卿所言甚是!” 李渊捻着颌下长须,笑意更深,连胡须都颤了颤,“那依你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微臣以为,非房玄龄、杜如晦二人莫属。” 裴寂声音放得沉稳,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此二人德才兼备,智计过人,早年便追随秦王,深谙军政之道,且眼下在长安并无要职牵绊,此番留镇洛阳既是历练,日后亦可更好为陛下效力,堪称两全之策。” 他特意加重 “为陛下效力” 几字,目光扫过殿内众臣,带着隐晦的施压。
“好!这两个名字朕也听过,世民常在奏折里夸他们‘运筹帷幄’,确是栋梁之才。” 李渊大手一挥,龙纹朝服的广袖扫过御案上的奏疏,纸页被扇得 “哗啦” 响,“传朕旨意,着吏部即刻配合,调房、杜二人赴洛阳任职,务必安抚好民心!”
“陛下三思!” 右侧忽然响起一声沉稳的劝谏,右仆射萧瑀撩袍出列,花白的鬓发在晨光里格外醒目,连朝服的领口都沾着些微风尘 —— 他昨夜刚从外地督办粮草回京,尚未休整便赶来上朝。他拱手时腰背依旧挺直,语气恳切得近乎急切,“房、杜二人此刻正随秦王殿下左右,执掌军中文书与谋划,深得秦王重用,堪称左膀右臂。洛阳诸事繁杂,不如等秦王班师回朝,与他商议后再作定论,免得误了军机!”
李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抬眼看向萧瑀,指尖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摩挲,龙纹雕刻的凸起硌得掌心发痒:“萧爱卿,洛阳本就是世民打下的,理当由他安排人手。” 话锋一转,他语气添了几分不容置喙,连声调都沉了些,“可房、杜既在他身边,直接留任洛阳便是,来回折腾反倒误事,世民向来顾全大局,定会明白朕的苦心。” 他顿了顿,朝殿外扬声道,“此事朕已下旨,不必再议!”
萧瑀望着御座上神情决绝的帝王,嘴唇动了动,想说着什么,可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垂首躬身,退回到队列里。殿内的铜鹤灯忽明忽暗,跳跃的火光映得李建成紧绷的侧脸柔和了些许,眼角甚至泄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而裴寂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松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