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傍晚。
何家马车飞快驶离城门。
车厢内,何季蓉紧挨着江寒,坐在何远麟对面。
何远麟目光扫过他们:“蓉儿,先坐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问江公子。”
“爹?!”何季蓉抱着江寒的胳膊,没动。
“坐过来!听话!”何远麟语气加重。
何季蓉只得松开手,不情不愿地挪到父亲身边。
江寒打量着何远麟:深陷的眼窝刻着沧桑,但整个人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洪亮清晰。
何远麟也直视着他:“江公子,一路辛苦你陪着小女南下了。”
江寒平静回应:“还好,就是坐车有点累。不过一路景色很好,看看也不闷。”
何远麟笑笑:“既然来了,就在苏州多玩几天,不用急着走。”
江寒只是微笑,没接话。
何季蓉忍不住插话:“爹!江公子是有事要和您商量……”
话未说完就被何远麟打断:“有事不急!江公子今天刚到,城门那场惊吓不小,总得先歇口气。”
何季蓉立刻接道:“爹!要不是江公子在洧州帮了大忙,何家早让彭家吃得渣都不剩了!”
“你在洧州干了什么,我不是不清楚。账,回头再跟你算。”何远麟脸上虽还带着笑,却明显不想再谈。
不多时,马车停在何府门前。
管家伍叔和大哥何伯轩已等在门口。
“大哥!”何季蓉看见何伯轩眼睛一亮,拉着江寒快步走过去。
何伯轩见了妹妹也很是高兴:“蓉儿出落得更漂亮了!”目光随即转向江寒,“这位是?”
“这就是在洧州帮了我大忙的江寒!”何季蓉兴冲冲地介绍,又对江寒说,“这是我大哥,何伯轩。”
何伯轩略一思索,对江寒一拱手:“哦!是你在信里提到的那位恩人!久仰久仰!”
江寒忙回礼:“见过何兄。”
眼前的白衣男子年纪与自己相仿,虽与何仲岚面相不大相似,但神情温和,透着亲近感,江寒不由得心生几分好感。
何远麟下车后,直接问管家:“晚饭备好了吗?”
“回老爷,都备妥了。”伍叔躬身应道。
“那好,”何远麟转向江寒,“咱们进去吃饭吧。”
江寒点头称是。
进了家门,门外的紧张气息一扫而空。何季蓉彻底放松下来,与何伯轩有说有笑走在前头,江寒默默跟在后面。
厅堂饭桌上,比起江都杜伏威的奢华宴席自然简朴许多,但江寒并不在意。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何远麟父子。
令人意外的是,这顿饭吃得相当平和。何远麟只问了问家长里短,对江寒的问话也仅限于“家里哪儿的?”“兄弟姐妹几个?”“吃得惯咱们口味吗?”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他像个普通亲切的长辈,态度温和,点到为止,让人完全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
饭吃到一半,何远麟借故离席。何伯轩兄妹依旧聊得火热,江寒偶尔插几句话。毕竟兄妹多年未见,总有说不完的话。
饭后,何伯轩主动带江寒去安置好的客房休息,何季蓉则回了自己院子。
到了房内,何伯轩又亲自给江寒整理好床铺和日常用品,言语间的体贴让江寒心里颇感温暖。
江寒拉着何伯轩坐到床边,问道:“何兄,今天怎么没见到伯母和嫂夫人?”
何伯轩轻叹一声:“家母生我时难产,早逝了。”
“抱歉。”江寒低声道。
“没什么,过去很多年了。”何伯轩摇摇头,“后来父亲续娶,才有了二弟和蓉儿。至于拙荆……和离后,她带着女儿回娘家了。”说这话时,他眼中黯然神伤。
“那真是太遗憾了,不过,我看你和蓉儿感情很好。”,江寒不忍再说,岔开了话题。
何伯轩看了江寒一眼,眼里又重新焕发了光彩:“二弟和蓉儿从小就是极聪明伶俐的,蓉儿性子尤其刚烈正直,心肠却最软。你别看她有时候对旁人凶巴巴的,其实待下人都很宽厚。小时候我读书常挨父亲责骂罚抄,每每都是蓉儿跑来替我求情,结果连她自己也一块儿罚了。后来她出嫁,二弟也总往外跑,我们兄妹就很少见了。”
江寒听完,脑中立刻浮现出何季蓉的面容,确实丝毫不差。
江寒又问:“何家产业这么大,何兄没想过出去闯闯?”
何伯轩略显尴尬地挠挠头:“我自小身子骨就不算健壮,加上父亲年事渐高,许多事交给外人总归不放心。思来想去,我还是留在家里照看着稳当些。”
江寒点点头。何伯轩看着他,试探着问:“蓉儿刚和离,就带了江公子回来,傻子也能看出来……不知江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江寒苦笑:“不瞒何兄,事情纷杂难办,我有心无力。而且令尊的态度……”他长叹一声,“难啊。眼下,我只求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何伯轩听出弦外之音,拍拍他肩膀:“以我对父亲的了解,回来或许并非上策。但既然来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兴许……还有转机?”
江寒点了点头。稍后,何伯轩起身告辞。
自古见岳父都是难题。想到与何季蓉一路同生共死的种种,何伯轩的话,还有今天城门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江寒辗转难眠。熬到半夜,依旧毫无睡意,索性起身到院中透透气。
隐约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和争吵声。江寒借着月光,循声摸去,渐渐走近西边那座何府上房——何伯轩提过,那是何远麟的书房。窗内灯火通明,怒斥声越来越清晰。江寒屏息靠近。
“……别以为你在洧州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擅自和离,把商会搅得一团糟,这不都是你的本事?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何远麟的怒喝清晰可辨,那么他斥责的对象,只能是何季蓉了。
紧接着是何季蓉无法自抑的痛哭。
江寒的心仿佛被揪紧。
何远麟的声音更高了:“他是个什么东西?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无权无势,靠着那点小聪明,你真当是他解决了洧州的麻烦?这种人我见多了!把他带回来做什么?丢人现眼?你给我听着!除非我死了,否则休想!我说的话你不听,你二哥的话你也不听!你是不是存心要毁了何家?!”随着怒喝,“砰”的一声,又一个茶杯砸得粉碎。
角落里,何季蓉的哭声已经濒临崩溃。
书房外的江寒听得心胆俱裂。他想不通,为何何季蓉要承受这般责骂,即便是亲生父亲也不行!一股血气冲上脑门,江寒猛地起身,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冲了进去。
看着缩在角落、泪流满面的何季蓉,江寒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着何远麟低吼出声:“伯父!您这样说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和蓉儿的事暂且不说。她只是想念家人、回家看看而已,她有什么错!身为一个女儿,到底错在哪里?”
他怒视着何远麟,此刻的何远麟哪还有半分饭桌上的温和慈祥?俨然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在江寒脸上。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何远麟的声音冰冷刺骨,“你们在洧州那点闹腾,根本就是蚍蜉撼树!不值一提!今天城门什么样?死人不过一瞬间!要不是蓉儿护着你,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堂堂男儿要女人护着!还敢跑来跟我谈道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们不顾阻拦,偏要跑到苏州来,眨眼间害得杜伏威的人折损惨重!你告诉我,杜伏威将来问罪,这个头你来替我顶?还有那李子通,他若想要何家死,动动手指就能让何家灰飞烟灭!凭你那些小聪明,能干什么?愚蠢!愚蠢至极!!”
江寒被这一连串直击要害的质问轰得脑中一片空白。这和他预想的截然不同!今日城门外那残酷的一幕再度清晰浮现,巨大的冲击让他的气势瞬间瓦解。
看着江寒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样子,何远麟语气似乎缓了缓,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年轻人,我念着你跟李唐那边有点关系……把话说穿了吧。你趁早离开这里,蓉儿或许还会感激你。若你执意拖着她……”他顿了顿,“只会让她万劫不复!这是你想看到么?”
江寒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向门外走去,对何季蓉伸来的手视若无睹。
何远麟捻着胡须,冷冷地看着这场景,最终重重一叹:“你也下去!记住我的话,只要我活着一天,绝无可能!”
瘫坐在地的何季蓉猛地抹了把脸上的泪,抬头看向父亲,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惨然冷笑:“为了何家?为了何家?!当年你逼大哥娶他不爱的人,逼我嫁给张公谨,可换来了什么?!我们都像你手里的提线木偶!这次,我绝不!!”她吼完最后一句,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猛地站起身,冲出书房追向江寒。
半路上,她终于追上了那个清瘦的身影。月光下,江寒步履飘忽,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一具被抽掉了脊梁的空壳。
“江郎!我们走!一起离开这儿!”何季蓉嘶声哭喊着,双手死死拽住江寒的胳膊,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江寒缓缓低头看向她,脸颊冰凉,一滴泪悄然滑落,正好滴在何季蓉的脸上,缓缓淌下。他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声音说道:“也许……你爹是对的。蓉儿,你留在家里……或许更好。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不!你别听他的!不要!!”何季蓉疯了一样地哀求,哭得浑身颤抖,泪眼滂沱。
江寒却用另一只手,一点点,极其用力地,掰开了她死死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指。紧接着,他决绝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回黑暗中的厢房。背影在月光下拉得极长,冰冷刺骨。
只留下何季蓉跌坐在冰冷的月光里,失声痛哭,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分外无助。
不远处的书房门口,何远麟负手而立,遥望着院中那孤零零哭泣的身影,面色如同霜打的古井,对身旁侍立的伍管家沉声道:“去!把人给我带回去!锁在她房里,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