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双生子平安降生,且都被留下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黑水镇。与赵府事件的讳莫如深不同,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阿阮那番“文曲守业,七杀护家”的惊世言论,更是被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
有人嗤之以鼻,认为她妖言惑众,坏了祖宗规矩;有人将信将疑,暗中观望;更有少数在乱世中嗅到不安气息的人,隐隐觉得那阮稳婆所言,未必没有道理。
但无论如何,阿阮“阮大家”的名头,算是彻底在黑水镇,乃至周边几个乡镇打响了。这名声,混杂着敬畏、好奇、恐惧,以及来自福寿堂日益浓烈的敌意。
马三娘坐不住了。
河边那间破屋子里的女人,不仅一次次打了她的脸,抢了她的生意,如今更是动摇了她乃至整个稳婆行会赖以生存的“规矩”根基。若人人都学她,不按章程收费,连“双煞胎”都敢留,那她们这些老派稳婆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还有什么油水可捞?
“不能再忍了!”福寿堂内,马三娘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桌上,脸色铁青,“这邪婆再留下去,咱们都得喝西北风!”
她看向坐在下首的一个面色苍白、眼神闪烁的年轻妇人,那是她的远房侄女,也是行会里最听她话的稳婆之一。“巧姑,我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巧姑身子一颤,低声道:“姑母,都……都办妥了。按您的吩咐,找了三个前些日子请她看过诊的妇人,都是胆小怕事、家里穷得叮当响的……喂了那‘迷魂散’……现在人都已经‘疯’了,家里人也打点好了,到时候会一口咬定是喝了阮稳婆开的安胎药才出的问题……”
马三娘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好!记住,到时候在公堂上,就说她用的药来历不明,掺了邪门的东西,才害得人失心疯!我倒要看看,这次她还怎么狡辩!”
她早已买通了衙门里的钱师爷,打点了差役。只要苦主一口咬定,人证物证(那掺了料的药渣早已准备好)俱在,就算定不了重罪,也能把这邪婆抓进去关上几天,狠狠煞她的威风!最好能吓得她滚出黑水镇!
两天后的清晨,阿阮刚起身,正准备熬药调理内息,一阵粗暴的砸门声便响彻了整个寂静的河岸。
“开门!官府拿人!”
“阮阿阮!快滚出来!”
阿阮眉头一皱,放下药罐,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沉声问道:“何事?”
门外是几个穿着皂隶服、腰挎铁尺的官差,为首一人满脸横肉,语气不善:“何事?你涉嫌以邪术妖药害人,致使多人疯癫!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吧!”
说罢,不等阿阮回应,便有人上前一脚踹开了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
阿阮后退一步,目光扫过门外。除了官差,还有不少被惊动的邻里远远围观,指指点点,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疏离。更远处,她看到了马三娘和巧姑的身影,正躲在人群后,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冷笑。
果然来了。
“差爷,说话要讲证据。我何曾害人?”阿阮神色不变。
“证据?苦主就是证据!”那为首的差役一挥手,“带走!”
两个差役上前就要拿人。
“慢着!”阿阮一声清喝,并未反抗,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差役头目,“我跟你们走。但若查明是诬告,又当如何?”
差役头目被她那清冷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强自镇定道:“哼,到了大堂,自有分晓!带走!”
阿阮被带到了镇上的衙署。公堂之上,县令大人尚未升堂,只有钱师爷和几个差役在场。很快,三个披头散发、眼神呆滞、口中念念有词、时而痴笑时而尖叫的妇人被带了上来,她们的家人跪在一旁,哭天抢地,一口咬定就是吃了阮稳婆开的药才变成这样。
马三娘和巧姑作为“同行见证”,也被传唤上堂,言之凿凿地指控阿阮用药诡异,不合规矩,定是用了邪门手段。
钱师爷捻着山羊胡,眯着眼睛,一副早已定案的模样:“阮阿阮,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还不快快认罪,免受皮肉之苦!”
阿阮站在堂下,看着那三个状若疯癫的妇人,又看了看马三娘那得意的嘴脸,心中一片清明。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凌的孤女。
她并未惊慌,反而上前一步,对钱师爷道:“师爷,可否容我近前一观这三位娘子的情况?若真是因我之故,我甘愿受罚。若有人栽赃陷害,也好还我清白,免得冤枉好人。”
钱师爷本想拒绝,但看阿阮气度沉静,不似寻常妇人慌乱,又见堂外围观者众,不好做得太过,便哼了一声:“准了!量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阿阮走到那三个“疯妇”面前。她们被差役按住,依旧挣扎不休,眼神涣散,口水直流,确实像是失了心智。
但阿阮敏锐地察觉到,她们身上散发出的,并非真正癔症或邪祟入体的混乱气息,而是一种……人为的、刻意制造出来的神魂紊乱之感。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带着麻痹与致幻效果的药草气味。
迷魂散!
这是一种江湖下九流常用的药物,能令人暂时神智昏聩,言行失常,但药效过后,通常不会留下严重后遗症。
阿阮心中冷笑,马三娘为了构陷她,倒是舍得下本钱,也够歹毒。
她伸出手,看似要去抚摸其中一个妇人的额头探查,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指尖已夹住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之上,涂抹着她特制的、能刺激经络、化解药性的醒神药露。
“这位娘子,莫怕……”阿阮声音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之力,手指轻轻拂过那妇人的太阳穴。
银针悄无声息地刺入穴位,微凉的药力瞬间透入。
那原本痴痴傻笑的妇人,身体猛地一僵,眼神中出现了一瞬间的清明与困惑,但旋即又被药力压制,恢复混沌。
但这瞬间的变化,足以让一直紧盯着她的阿阮确认无疑!
她如法炮制,在另外两个妇人身上也迅速施针渡药。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一步,面向钱师爷,朗声道:“师爷,这三位娘子并非中了什么邪术,而是被人下了迷魂散!”
“胡说八道!”马三娘立刻尖叫起来,“分明是你的妖药!”
“是不是,一试便知!”阿阮不再客气,目光如电,直射马三娘和巧姑,“迷魂散药性虽烈,但并非无解!我已用银针渡药,暂时压制了她们体内的药性。只需取些陈年醋、捣碎的生姜汁,混合灌服,再以清水泼面,不出一刻,她们便能恢复神智!到时,是谁下的药,一问便知!”
她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钱师爷脸色微变,马三娘和巧姑更是瞬间面无血色!
“你……你血口喷人!”巧姑吓得浑身发抖。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试便知!”阿阮步步紧逼,“师爷,若按我的法子,她们未能清醒,我甘愿领罪!若她们醒了,指认出幕后真凶,又当如何?!”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回荡在公堂之上。
堂外围观的百姓也纷纷议论起来。
“对啊!试试不就知道了!”
“阮稳婆说得有道理!”
“我看马会长她们脸色不对啊……”
钱师爷骑虎难下,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太过偏袒,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就依你所言!来人,去取陈醋姜汁!”
很快,东西备齐。差役们按照阿阮说的方法,给三个妇人灌服下去,又用冷水泼面。
起初,三人还挣扎不休,但不到半刻钟,药力在阿阮银针和醋姜的合力作用下迅速化解。第一个妇人猛地打了个喷嚏,眼神逐渐聚焦,茫然地看着四周:“我……我这是在哪?头好痛……”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她们相继清醒过来,虽然虚弱,但神智已复。看到自己身在公堂,身边还有官差,顿时吓得不知所措。
“说!是谁给你们下的药?!”阿阮趁热打铁,厉声问道。
三个妇人本就胆小,又被这番折腾吓破了胆,此刻神智恢复,哪里还敢隐瞒,纷纷指向了脸色惨白、抖如筛糠的巧姑!
“是……是巧姑!她说给我们钱,让我们装疯,指认阮稳婆……”
“她说那药只是让人迷糊一会儿,没事的……”
“是她!就是她给的药粉!”
真相大白!
堂内外一片哗然!
“好啊!原来是你们搞的鬼!”
“马三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诬告反坐!把她们抓起来!”
群情激愤。
马三娘见势不妙,还想狡辩,但人证物证(从巧姑身上搜出了剩余的迷魂散)确凿,钱师爷也保不住她。最终,马三娘和巧姑因诬告陷害,被当场拿下,收监候审。福寿堂稳婆行会经此一事,名声扫地,几乎瓦解。
阿阮当众自证清白,名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仅贫苦百姓更加信服她,就连一些原本观望的富户,也开始暗中留意这位手段非凡的阮大家。
然而,站在喧嚣散去的衙署门口,阿阮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她看着马三娘和巧姑被押走的背影,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丝疲惫与警惕。
马三娘倒了,但敌视她的人不会消失。
行会的报复失败了,但更阴险的手段,或许还在后面。
她拢了拢衣衫,抵御着初冬的寒意,迈步走向那条依旧冷清的河边小路。
她的路,从来都不好走。
但她会一直走下去。
(第2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