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晴。
今天是我上“井冈山”号的第九十天。
大海还是那么蓝,一眼望不到头。
天和水就连在一起,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了。
俺们指导员说,要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坚持写航海日志,记下自己每天干了啥,想了啥,以后回头看,就知道自个儿是咋长大的。
俺嘴笨,也不会写啥好词。俺就记点实在的。
我的岗位,是维护甲板上的二号弹射器。
班长说,这玩意儿是咱这艘船的心肝宝贝。每天早上,俺都要领了专用的抹布和一种闻着有点呛鼻的油,把那两条又长又光滑的轨道擦得锃亮,亮得能照出人影儿来。
班长还说,这东西有个外号,叫“电磁炮”,能把几十吨重的铁鸟,一下子从甲板上扔到天上去。
俺每次擦那轨道的时候,就总想起在家乡,俺爹用牛拉犁的样子。
俺家那头老黄牛,是全村最壮的,可走一步也得歇三歇,喘着粗气。
俺就寻思,这几十吨的铁鸟,得要多大的牛才能拉得动啊?怕是把全县的牛都拴一块儿,也拽不动这大家伙的一根毛。
舰上的生活,跟做梦一样。
俺们住的地方叫“住舱”,跟火车上的卧铺有点像,六个人一间。屋里有个会吹风的铁盒子,指导员说叫“空调”,吹出来的风不冷不热,可舒坦了。
俺们晋西北,冬天能冻掉人耳朵,夏天能把地里的石头晒裂。俺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种不冷不热的好地方。
床单和被子都是雪白的,比俺们村地主家闺女出嫁时用的被面还白。
每天早上起床,都要把被子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班长会挨个检查,要是哪个角不直,就得抱着被子去甲板上罚站。
最让俺觉得像在做梦的,是食堂。
这里的饭,顿顿都有肉!红烧肉,炖牛肉,还有炸得金黄的鱼块。水果也是管够的。
俺以前只吃过村里酸掉牙的沙果,来了这里,第一次知道橘子以外,还有一种叫“香蕉”的水果,黄澄澄的,剥开皮,里面的肉又软又糯,甜到心里去。
俺第一次吃的时候,没舍得一口吞下去,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记着那股甜味儿。
当然,也有头疼的事。
最头疼的就是上文化课。每天晚上,吃完饭,就要去教室里学习。学啥?物理、数学,还有一种叫“英语”的鬼画符。
俺在老家,连自个儿的名字都认不全,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现在看着黑板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公式和字母,俺的头就跟被门夹了一样,嗡嗡直响。
教官是个戴眼镜的斯文人,可说的话却一点不斯文。
他说,未来的海军,不能是文盲。开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战舰,连仪表盘上的字都认不全,那不成了睁眼瞎?传出去,要让全世界看咱们的笑话。
俺不想被看不起,更不想给这身军装丢人。
俺只能笨鸟先飞。每天熄灯号吹响以后,俺就偷偷蒙在被窝里,用发下来的小本子,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一点点光,一笔一划地练字。
从俺自个儿的名字“王铁柱”开始写,再写俺爹俺娘的名字。写着写着,就想家了。
俺们这支舰队的司令,是丁伟将军。
那可是传说里的人物,指导员说,他的大名,跟咱们的李云龙军长是齐名的。平时,俺只能在全舰广播里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洪亮得很,跟俺们村里的钟声一样,一听就让人心里踏实。
俺做梦都想亲眼见他一面,看看这传说里的大英雄,到底长啥样。
今天,俺的梦好像实现了。
下午,俺正在二号弹射器那儿干活。有一个卡槽的位置特别刁钻,俺得整个人趴在冰凉的甲板上,伸长了胳膊,用一种特殊的清洁剂,一点一点地擦里面的油污。
就在俺聚精会神的时候,突然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
俺听见了一串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俺身边。
俺心里咯噔一下,一抬头,就看到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军靴。顺着裤线往上看,俺看到了一张在宣传画上见过的、棱角分明的脸。
是丁伟将军!
他就在俺跟前,低头看着趴在地上、满身油污的俺!
俺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心跳得跟打鼓一样,俺觉得俺的脸肯定红到了脖子根。
俺想爬起来敬礼,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将军停了下来,看着我。他的目光很锐利,像能把人看穿一样。
他指了指我正在擦拭的那个卡槽,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广播里听到的更沉稳,更有力。
“小同志,这个卡槽的清洁标准是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特殊的清洁剂,而不是普通的润滑油?”
俺当时脑子还是懵的,可嘴巴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张开嘴,就把前几天班长逼着俺们死记硬背的操作手册上的标准答案,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报告首长!二号弹射器十七号卡槽,清洁标准为无尘、无油、无杂质残留!必须使用三号特种清洁剂,因为它具有挥发性,能在清洁的同时,保证轨道表面绝对干燥,避免高速弹射时,因液体残留产生万分之一秒的阻力误差!”
俺一口气说完,连气都不敢喘,紧张地等着审判。
将军听完,没有立刻说话。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那一下点头,在俺看来,比给俺发十块大洋还让俺高兴。
然后,他伸出了一只大手,那只手很大,手掌上满是厚实的老茧。他把那只手,放在了俺的肩膀上,用力地拍了拍。
他说:“小伙子,手很稳,知识也记得牢,好好干!”
他的目光扫过俺,又扫过甲板上其他忙碌的战士。
“咱们这支海军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将军走后,俺还趴在地上,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班长过来,照着俺屁股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笑骂俺:“傻啦?还不起来干活!将军都走远了!”
俺嘿嘿地笑着,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感觉浑身都是劲儿。
俺就是激动!丁将军夸俺了!他还说,海军的未来靠我们!
晚上,俺躺在床上,一晚上没睡着。
俺看着舷窗外面,天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星星,跟撒了一把碎钻似的。海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
俺把将军拍过的那边肩膀,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上面还留着他的温度。
俺心里暗暗发誓:王铁柱,你不能给丁将军丢脸,不能给这身军装丢脸。你一定要成为全舰最优秀的弹射器维护兵!
俺不知道啥叫全球博弈,啥叫大国战略。俺就知道,俺守护的这艘大船,正在守护着让俺爹娘能吃上白面馒头、让俺小侄子能免费上学堂的好日子。
这就够了。
就在王铁柱攥紧拳头,憧憬着自己成为王牌维护兵的未来时,在这艘巨舰最核心的最高指挥中心里,所有的灯光忽然转为代表最高警报的红色。
一份刚刚由天基卫星加密传输的紧急情报,被送到了指挥官的桌上。
屏幕上跳动的数据,让和平的表象被瞬间撕裂,露出了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