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背着他那口用了半辈子的破锅,坐在颠簸的卡车车厢里,心里七上八下。
他一辈子跟黄土打交道,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厚。
可就在昨天,一个穿着干净干部服的年轻人,把一张盖着红印的“工作分配通知书”交到他手上,告诉他,因为他农活经验丰富,被分配到了城郊的“黎明第一集体农场”。
农场?
这词儿他只在戏文里听过,听着就像是地主老爷们的大庄园。
车子停下时,王老汉跟着人群跳下车,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人却彻底傻了。
眼前哪有什么地主庄园,那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被规划得整整齐齐的广阔田野。更让他挪不动步的,是田边停着的那一排排大家伙。
通体火红,比他见过的最壮的牛还要高大,前面是两个小轮子,后面是两个比磨盘还大的巨轮。阳光下,红色的漆水闪着光,威风得像庙里的镇山神兽。
“老乡,这就是咱们农场的铁牛!”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笑着拍了拍那大家伙的铁皮,“以后,咱们就靠它吃饭了!”
王老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见过牛,见过马,见过骡子,就是没见过这种不用吃草、不用喝水的“铁牛”。
正看着,一个年轻人跳上其中一头“铁牛”,在一阵“突突突”的巨大轰鸣声中,那大家伙屁股后面冒出一股黑烟,居然自己动了起来。
只见它后面挂着一排黑亮的犁铧,随着“铁牛”往前一走,犁铧深深地扎进土里,黑色的泥土像是浪花一样被翻了上来,留下整齐的沟壑。
那速度,那力道,看得王老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掰着指头算,这一下,比他赶着十头壮牛下地干活还快!
“老人家,别看了,农场给你们这些老师傅开了培训班,今天就教你们开这个!”技术员热情地招呼着。
王老汉心里直打鼓。这铁家伙吼起来跟打雷一样,他这把老骨头,哪敢碰。
可架不住技术员的热情,他被半推半就地带到了训练场。
一开始,他连驾驶室都不敢上。那方向盘圆溜溜的,脚底下好几个踏板,还有一堆长长短短的杆子,看得他头晕眼花。
“老人家,别怕,您看,这个是离合,踩下去,它就不走了。这个是油门,踩下去,它就跑得快。这个方向盘,跟赶牛的缰绳一个道理,想让它往哪儿走,就往哪儿打……”
技术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说话和气,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他讲解。
王老汉壮着胆子,坐上了那高高的驾驶座。手握住方向盘时,他感觉整个手心都在冒汗。
在技术员的耐心教导下,他先是学着发动,那巨大的轰鸣声差点把他从座位上掀下去。接着是挂挡,那铁杆子在他手里沉重无比。
他紧张得满头大汗,可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他想,他能驯服最烈的牛,难道还摆弄不了一个铁疙瘩?
他咬着牙,一遍遍地练习。
熄火,发动,再熄火,再发动。
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后来,他居然慢慢找到了感觉。他发现这大家伙虽然看着吓人,但只要摸清了它的脾气,居然比牛听话多了。
仅仅用了一天,就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王老汉已经能独自一人,开着这台红色的拖拉机,在田里画出笔直的线条。
他看着身后翻开的黑土,闻着那熟悉的泥土芬芳,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这“铁牛”,真是个“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好家伙!
一天下来,他一个人开着拖拉机翻的地,比他过去带着全家人,累死累活干上一个月翻的还多。
生产力的解放,这个他听不懂的词,却以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傍晚,农场的集体食堂里,飘出诱人的饭菜香味。
王老汉跟着人群排队,领到了他的午饭。当他看到餐盘里的东西时,捧着饭碗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两大个白得晃眼的馒头,又松又软。
满满一碗红烧肉炖土豆,肉块切得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裹着油亮的酱汁,土豆炖得绵软入味。
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汤,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
这……这在过去,是过年都不敢想的饭菜!
他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先是拿起一个馒头,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纯粹的麦香味,让他一阵眩晕。
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那松软香甜的口感,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他夹起一块最大的红烧肉,颤抖着放进嘴里。
那肥而不腻的肉香,瞬间引爆了他的味蕾。
他一边吃,一边流泪。
泪水混着饭菜,一起吞进肚子里,滚烫滚烫的。
他想起了过去那些吃糠咽菜的日子,想起了为了一个黑乎乎的窝窝头,和人抢破头的日子。想起了他那可怜的儿子和儿媳,一辈子都没吃过一顿饱饭。
现在,只要好好干活,就能顿顿吃上白面馒干,顿顿有肉吃。
这世道,是真的变了。
就在王老汉为一顿饱饭而热泪盈眶时,他的小孙子,正经历着另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家伙背着一个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帆布书包,被送进了窗明几净的“黎明城第一小学”。
学校是免费的。
不仅免费,课本、文具、蓝白相间的校服,都是发的。
教室宽敞明亮,几十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坐在一起,一个个都睁着好奇的眼睛。
讲台上,站着一个从后方来的、说话声音像春风一样温和的女老师。
“小朋友们,大家好。从今天起,我们来学习一种新的语言,它叫汉语。我们先从拼音开始学。”
小孙子在课堂上,第一次听到了“ɑ、o、e”。
他第一次拿起了那根细细长长的铅笔,在发下来的、洁白如雪的纸上,跟着老师的笔画,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他看着那三个歪歪扭扭、但确实属于自己的字出现在纸上时,一种巨大的喜悦与自豪感,充满了小小的胸膛。
放学后,小孙子和同学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他刚刚学会的歌。
“我们是未来的接班人……”
歌声清脆嘹亮,充满了朝气,飘荡在黎明城崭新的街道上。
王老汉开着拖拉机,伴随着“突突突”的轰鸣,从田里回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和“铁牛”的影子拉得很长。
刚到农场边缘的田埂上,他就看到了那队唱着歌、排着队走来的孩子们。
他一眼就认出了走在队伍里、挺着小胸膛、脸蛋红扑扑的小孙子。
“爷爷!”
小孙子也看到了他,立刻兴奋地脱离队伍,像只小麻雀一样,迈着小短腿朝他飞奔过来。
“爷爷!你看!”
小孙子跑到跟前,献宝似的举起一张画纸。
王老汉停下拖拉机,跳下车。他看着孙子手里的画,画上用稚嫩的线条,画着一个红色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旁边还画着一栋有好多窗户的楼房。
“爷爷,你看,老师教我们画画了!”小孙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炫耀的喜悦,“这是拖拉机,这是我们的新家!”
王老汉看着孙子那张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脸蛋,看着他身上那件干净得没有一块补丁的蓝白校服,再看看他身后,那座在夕阳下拔地而起的新城,以及自己身后那片一望无际的黑色田野。
他站在田埂上,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几十年来,最舒心的笑容。
失去儿子的痛苦,正在以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得到补偿。
他的孙子,将拥有一个他过去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光明未来。
王老汉一家的生活,只是“黎明城”里万千家庭的一个缩影。
而这座城市的活力,还体现在它日渐繁华的商业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