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暗潮与楔子
育秧棚里的苗子，一天一个样。嫩黄色渐渐转成带着生机的翠绿，虽然还是细弱，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秦老伯现在恨不得睡在棚子边上，一天掀开席子看八百回，嘴里念念有词，像伺候祖宗。
陈小乐去看过两次，心里那点关于粮食的焦虑，总算被这片绿色压下去一丝。他嘱咐王工匠，把这几处棚子的搭建、维护方法详细记录下来，形成章程。这法子笨，耗人工，但管用，以后就是朔州应对春寒的保底手段。
军工那边，石头听了陈小乐关于“分解制造”和“前装简化”的思路，像是被推开了一扇新窗户，连着几天跟一群老工匠关在屋里，地上画满了外人看不懂的鬼画符，偶尔有激烈的争吵声传出来，但更多的是长时间的沉默和思索。陈小乐没去打扰，他知道，技术突破往往就诞生在这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里。
北边，胡九又传回了消息，这次是好事。他设法让黑山部那个百夫长巴雅尔，“偶然”看到了朔州送去的几副镶铁皮甲和弯刀样品。据说巴雅尔当场试了刀，一刀下去，把部落里原来最好的弯刀砍出了一个深深的缺口，而朔州的刀只崩了个小口子。铠甲更是让几个黑山部勇士眼热不已，分量比他们的皮甲重不了太多，防护却强了不止一筹。
胡九在信里说，巴雅尔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虽然对紫玉参依旧讳莫如深，但话里话外，已经透露出“如果南边的朋友真有诚意，有些事情可以慢慢谈”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胡九探听到，刘震派去的使者，开出的条件似乎是要求黑山部断绝与朔州的一切往来，并允许北疆行营的兵马在必要时借道黑山部草场。这种近乎干涉内政和引狼入室的要求，显然触怒了黑山部大汗，这也是之前会面不欢而散的主因。
“钉子”正在发挥作用，虽然缓慢，但方向是对的。
然而，南边的阴影，总是来得更快、更直接。
这天下午，陈小乐正在看赵顺报上来的、关于组织人力清理旧水渠的预算——又是一笔让他肉疼的开销——亲卫队长脸色难看地快步进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小乐眼神一凝，放下手中的纸笔：“带进来。”
很快，两个穿着普通百姓衣服、但浑身尘土、脸上带着疲惫和惊魂未定神色的汉子被带了进来。一见到陈小乐，两人噗通就跪下了。
“大人！大人！小的们是从清河来的！”为首一个年纪稍长的，声音带着哭腔，“苏……苏东家派我们来的，路上……路上差点就回不来了！”
陈小乐心中一沉：“起来说话！清河出了什么事？”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年长的那个喘匀了气，急声道：“不是清河出事，是……是南边！周家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查到了东家往江南几位先生那里送样品和信的事，现在正在江南到处散播谣言，说……说东家是妖女，用奇技淫巧和南边不产的‘妖物’蛊惑人心，意图不轨！还扬言要报官，查封咱们在江南可能有的产业和联络点！”
年轻点的补充道：“还有更毒的！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些地痞无赖，在咱们的人散货的村镇散布流言，说咱们的白糖吃了会得怪病，肥皂用了会烂手，琉璃镜照久了会摄人魂魄！好些原本跟咱们换货的百姓，现在看见咱们的人都躲着走！”
陈小乐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周文渊这是见军事围堵和经济封锁见效慢，开始发动他最擅长的舆论战和底层骚扰了。这一手更阴毒，直接动摇民心根基，破坏朔州产品赖以生存的“信誉”。
“苏东家怎么说？”他问。
“东家让我们务必告诉大人，南边的散货暂时停了，以免弟兄们吃亏。送给名士的礼，送出去的收不回，但后续也停了。东家说，周家这是狗急跳墙，说明他们正面压不垮咱们，才用这些下作手段。东家让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南方，她会想办法应对，稳住清河基本盘，只是……”年长汉子犹豫了一下，“东家说，周家此举，恐怕意在激怒咱们，让咱们在南边有所动作，他们好抓住把柄，请大人务必沉住气。”
陈小乐沉默地点点头，苏小小看得明白。周文渊这是设好了套，就等着他或者苏小小因为愤怒而做出不理智的反击，然后就有借口调动朝廷或者地方力量进行更猛烈的打击。
“你们一路辛苦了，先下去好好休息。”陈小乐对两人温言道，又对亲卫队长吩咐，“带他们去安顿，找郎中看看，好生款待。”
待两人千恩万谢地下去，陈小乐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周家的手段虽然下作，但确实有效，南方好不容易打开的一点点缝隙，眼看又要被堵上，苏小小那边压力会更大。
他不能在南边跟周家硬碰硬，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但也不能毫无反应，任凭对方污名化。
他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纸。或许，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周家能散播谣言，他难道就不能吗？只是，朔州的手伸不到江南那么远……
他目光落在了北边，胡九……黑山部……或许，可以换个方向？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脑中成型，他迅速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封好。
“来人。”他唤来一名机灵的信使，“把这封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北面胡九手中。告诉他，依计行事，务必小心，无需强求，见机而动即可。”
信使领命而去。
陈小乐又写了一份命令，是给留在清河的苏小小的。内容很简单：暂停一切可能刺激周家的行动，转入全面守势。工坊继续生产，但产品暂时入库。利用现有的护商队和城防，确保清河绝对安全。同时，可以尝试接触那些对周家同样不满的地方小势力或失意文人，不必承诺什么，只需传递一个信息——朔州与清河，愿意与所有被周家压迫的“朋友”做生意。
他要把周家拖入一场更广阔、更复杂的麻烦之中。既然你周文渊喜欢玩阴的，喜欢拉拢一批打击一批，那我就让水变得更浑，让你的敌人变得更多。
做完这些，他走到窗边。天色渐晚，朔州城笼罩在暮色中，点点灯火次第亮起。远处育秧棚的方向，还有隐约的火光和人影，那是值夜的人在照看那些脆弱的秧苗。
北风依旧凛冽，但风中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生命的湿润气息。
南边的暗潮已经涌来，他必须把根扎得更深，把甲铸得更厚，同时，也要学会把刀子，藏在更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