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火种燎原
朔州那边卡脖子的消息,像股阴风在安远镇刮了小半天,还没等大伙儿心里头凉透,供销社门口就贴出了新告示。
告示上说因漕运有些耽搁,几种药材和南边的精细铁料会晚上几天,价钱嘛,自然也稍稍往上浮了一点。底下还列了一长串清单,都是能用工分平价兑换的本地货,像是什么安远自产的粗铁锭、后山新采的止血草、灰泥砖瓦等等。
排队的人群里响起几声嘀咕,可也没见谁真慌了神。大伙儿捏了捏怀里揣着的工分牌,心里头算盘一打,该买盐的买盐,该扯布的扯布,顶多是少换点南边的稀罕物。日子照过,工照上,街面上瞧不出半点乱象。
这种稳当劲儿,连躲在茶馆二楼雅间偷瞄的郭鹏举都觉得意外。他原以为会看到些抢购囤积的慌乱,没成想这帮泥腿子,比他想象的沉得住气得多。
就在这当口,匠作营里却传出了好消息。
石头顶着一头乱发和满脸的烟灰,几乎是冲进了判官衙署,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黑不溜秋、却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石头。
“先生!成了!成了!!俺们用西边黑风沟里那种没人要的‘臭石头’(注:可能是一种含特定元素的低品位矿石),按您说的新法子反复烧炼、捶打,真他娘的打出了能用的铁!虽然比不了清河送来的好钢,但打造农具、普通枪头绝对够用了!往后咱们普通铁料,不用全指着外头了!”
陈小乐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粗铁胚,用力捏了捏,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他重重拍了拍石头的肩膀:“好!石头,你们立了大功!这比打退一千个黑狼骑兵还让我高兴!”
几乎前后脚,苏小小从清河也送来了密信。信里说,工坊的老师傅带着几个格物书院的学徒,日夜不停地试验,终于用北地常见的几种廉价矿石和植物根茎,成功合成了两种关键染料的替代品,虽然颜色稍暗,但牢固度丝毫不差,足以保证大部分布匹的染色需求。
“好!好!好!”陈小乐连说三个好字,将信递给一旁的赵顺,“告诉苏小小,全力生产这两种新染料!另外,记得给参与此事的工匠和学徒奖励!”
赵顺也看得眉开眼笑:“大人,如此一来,周家想靠断供掐死咱们,怕是难了!”
“他们掐不住的。”陈小乐语气笃定,“他们以为断了外面的路,我们就会饿死。却不知道,我们早就开始在自己脚下找食吃了。”
这几件事,自然也没瞒过郭鹏举的耳朵。当他听说陈小乐的人居然用本地废弃矿石炼出了铁,还用野草根茎弄出了染料,老将军坐在将军府里,半晌没说话,他带兵一辈子,深知后勤的重要。陈小乐展现出的这种可怕的“自给”能力和应变速度,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寒意,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佩服。
这天傍晚,陈小乐难得清闲,信步走到了西城墙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坚实的新城墙上。墙内,炊烟袅袅,街市人声隐约可闻;墙外,新开垦的田地里,还有农人在忙碌。
郭鹏举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城墙,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陈大人,”郭鹏举望着远方,声音有些沙哑,“你这安远镇……让老夫看不懂了。”
陈小乐笑了笑:“将军有何看不懂?”
“老夫看不懂,你为何要费尽心力,搞这些工分、供销社、匠作营?按朝廷旧例,安稳当你的官捞够油水,岂不轻松?”郭鹏举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陈小乐没有立刻回答,他指着城墙下那些在田里劳作的身影,指着匠作营方向隐约可见的炉火红光。
“将军,您看他们。”陈小乐缓缓道,“以前,他们是军户,是流民,是别人眼里随时可以丢弃的草芥。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看不到明天。胡人来了,他们只能等死。”
“可现在,他们靠自己的力气,能挣到工分,能吃饱饭,能住上不漏雨的房子。他们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战。胡人来了,他们会拿起我们打造的武器,站在我们加固的城墙上拼命!”
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看向郭鹏举:“将军,您问我究竟想做什么?我想做的,不过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像个人一样活着,有尊严,有盼头。我想让这北疆防线,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正成为胡人铁骑撞不碎的铜墙铁壁!”
“至于朝廷旧例?”陈小乐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若旧例真那么好,李崇山为何会众叛亲离?边军为何会糜烂至此?北疆为何年年烽火?”
郭鹏举沉默了,夕阳的余晖落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映出复杂的纹路。陈小乐的话,像一把锤子,敲打着他固守了几十年的观念。
他想起自己那个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想起京城里那些争权夺利、醉生梦死的官员,再看着眼前这片在陈小乐手中焕发出诡异生机的土地,心中五味杂陈。
“朝廷……周家……不会放过你。”良久,郭鹏举才沉声说道,这更像是一句提醒,而非威胁。
“我知道。”陈小乐望向南方,眼神锐利如刀,“他们容不下我,正如容不下这安远的新规矩,但这也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他收回目光,语气变得沉稳而坚定:“风已经起来了,这火种既然点着了,就不是他们想掐就能掐灭的。”
郭鹏举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转身默默走下了城墙。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佝偻,却也透出一丝决然。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是抱着旧规矩一起沉没,还是登上这艘看起来危险却充满生机的新船?
陈小乐没有回头,依旧站在原地,望着这片被他用全新规则塑造的土地。
安远镇内外,明枪暗箭依旧。但制度的根已经扎下,技术的火越烧越旺,思想的种正在破土。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六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