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夫人心生疑虑渐,柳氏为人遭质疑
那一声不大不小的冷哼,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相府午后宁静祥和的表象,也戳破了几位夫人心中最后一丝对柳玉容的同情。
空气里还浮动着汀兰水榭飘来的清雅茶香,可眼前这惊惶失措的丫鬟,和她手里那块锋利的瓷片,却带来了一股截然不同的、属于后宅阴私的腐朽气息。
王夫人的随身嬷嬷还想再呵斥几句,却被王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看着那跪地发抖的丫鬟,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是哪个院里的?”
丫鬟吓得一哆嗦,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奴婢……奴婢是静心苑的……”
静心苑。
这个名字此刻听在众人耳中,充满了莫大的讽刺。
“行了,起来吧。”王夫人淡淡地道,“惊扰了贵客,本该重罚。但念你也是无心之失,自己去管事那里领十个板子,下不为例。”
这话说得公允,既维护了相府的体面,又没有过分为难一个下人。
那丫鬟如蒙大赦,连连磕头,捡起地上的瓷片,仓皇地逃走了,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
众人看着她狼狈的背影,一时都沉默了。
方才在汀兰水榭里,苏浅月描绘的女学蓝图,那些关于女子自立、家国安稳的言论,还回荡在耳边,壮阔而明亮。可一转眼,她们就看到了这后宅最真实、最不堪的一面——一个主母的歇斯底里,和一个丫鬟的仓皇无措。
两相对比,何其鲜明。
“走吧,时辰不早了。”王夫人率先迈开步子,打破了这片刻的僵局。
几位夫人重新上路,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径缓缓向府门走去。路两旁的奇花异草修剪得整整齐齐,假山流水也布置得颇有野趣,处处都彰显着相府的气派与底蕴。可不知为何,众人再看这景致,总觉得那精致的假山背后,似乎也藏着些见不得光的阴影。
“哼,病体沉珂?”李御史夫人终究是没忍住,又将方才的话头捡了起来,语气里的嘲讽不加掩饰,“我瞧着,这中气可比我们这些好端端的人还要足。那汝窑的瓶子,没点力气可摔不碎。”
兵部侍郎家的小姐年轻,有些怯怯地附和:“是啊,那丫鬟吓得脸都白了。”
定国公府的周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她性子温和,说话也留有余地:“柳夫人……或许是病久了,心情烦躁些,也是有的。”
“烦躁?”李夫人立刻反驳,“烦躁就可以随意打骂下人,摔碎前朝的珍品?这是相府,不是她柳家的后院!再说了,她烦躁什么?皇后娘娘一片孝心,替她分担了中馈的劳累,让她安心养病,她不感恩戴德,反倒在背后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李夫人越说越气,方才在茶会上压着的火气,这会儿全上来了。
“你们是没瞧见她那张帖子!字里行间都在哭诉,句句都在暗示皇后娘娘不孝,说皇后抢了她的权,让她在府里待不下去。我当时还真信了几分,以为是小辈气盛,不知体恤长辈。可今日一见,我算是明白了!”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众人,眼神锐利:“什么叫颠倒黑白,什么叫恶人先告状,我今日算是开了眼了!一个在背后处心积虑,想拉着我们去给她撑腰,对付自己继女;另一个呢,光明磊落,摆开茶席,把账本摊开给我们看,讲的是女子前程,想的是家国大义。这格局,这心胸,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却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
一直沉默的王夫人,此刻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李夫人的疾言厉色更具分量。
“以前只觉得柳氏为人有些小家子气,爱炫耀,爱攀比,倒也没想到,心性能狭隘至此。”
她目光悠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记得有一年宫宴,她戴了一整套赤金头面,那金灿灿的,几乎要把人的眼睛晃瞎。席间,一位品阶不如她的夫人不小心碰倒了她的酒杯,弄湿了她的裙角,她当着满殿宾客的面,就让人家下不来台。当时我还觉得,她只是被苏相宠坏了,有些骄纵。”
王夫人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抹冷淡的笑意。
“现在想来,那不是骄纵,是刻薄。一个人的品性,是刻在骨子里的。她能因为一点小事作践同僚的家眷,就能因为嫉妒和不甘,折磨前人留下的女儿。她今日能摔碎一个花瓶,明日就能毁掉一个人。”
这番话,让在场的几位夫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们都是在后宅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精,王夫人话里的深意,她们岂会听不出来。
一个主母,若只是骄纵,那不过是性情问题。可若是刻薄狠毒,那便能做出任何颠覆人伦的事情来。
再联想到沈兰芝的早逝,苏浅月姐弟这些年的艰难处境,和柳玉容今日这番做派……一时间,许多从前不曾深思的细节,都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这么说来……”周夫人秀眉紧蹙,压低了声音,“柳夫人在帖子里说自己思念旧友,怕不是真的想我们,而是想借我们的口,向相爷施压,好夺回中馈之权吧?”
“何止!”李夫人冷笑,“她这是看皇后娘娘如今管着家,把府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再也插不进手,捞不着好处,急了!她想让我们去跟相爷说,一个出嫁的女儿,还是皇后,管着娘家的中馈,不合规矩!她想用‘规矩’这两个字,把皇后娘娘架在火上烤!”
众人恍然大悟。
是了,这才是柳玉容真正的目的。
她算准了她们这些世家贵妇最重规矩体面,以为只要搬出这套说辞,她们定会站在她那边。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苏浅月会先发制人。
更没算到,苏浅月跟她们谈的,根本不是“规矩”,而是“人心”和“天下”。
当一个人的眼界还停留在后宅的一亩三分地,算计着几两银子的得失时,另一个人,已经在为天下女子的命运奔走了。
高下,云泥之别。
王夫人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神情恢复了往日的端庄肃然。
她看着相府气派的大门,缓缓说道:“看来,我们今日这趟,没有白来。”
她顿了顿,看向李夫人和周夫人,一字一句地道:“柳氏那边,日后不必再理会了。至于皇后娘娘……她若再办茶会,我们还来。女学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能出钱的出钱,能出力的出力。这不仅是帮皇后娘娘,也是在为我们自己家里的姑娘们,积一份福德。”
李夫人和周夫人对视一眼,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王姐姐说的是。”
一场由柳玉容精心策划的阴谋,就这样,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演变成了一场对她本人的公开审判。而审判的结果,便是她被彻底逐出了京城最顶级的贵妇圈。
……
静心苑。
安神香的烟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满室的阴冷。
柳玉容靠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从午后开始,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望夫石,只不过她等的不是丈夫,而是消息。
桂嬷嬷去送帖子的时候,她是如何叮嘱的。桂嬷嬷回来禀报说夫人们都收了帖子,没说不来的时候,她是如何窃喜的。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等那些夫人一到,她该如何开口。第一句,要先咳嗽,显得自己病得不轻。第二句,要挤出几滴眼泪,说自己如何思念她们。然后,再不经意地,把话题引到苏浅月身上……
她一遍遍地在心里排演着,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算计得精准无比。
可是,左等右等,日头都偏西了,别说那几位夫人,连一片裙角都没见着。
“吱呀——”
门终于被推开了。
柳玉容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迸发出急切的光:“怎么样了?她们……是路上耽搁了吗?”
进来的,是去而复返的桂嬷嬷。
她的脸色比院子里的落叶还要灰败,头垂着,连看柳玉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走到床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夫人……您息怒……”
柳玉容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说!”她一把抓住桂嬷嬷的衣领,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她们人呢?为什么没来!”
“她们……她们来了……”桂嬷嬷哆哆嗦嗦地答道,“可是……可是没来我们这儿……”
“那她们去哪儿了!”
“她们……去了汀兰水榭。”
汀兰水榭?
苏浅月那个小贱人的住处!
柳玉容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桂嬷嬷不敢隐瞒,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听说是皇后娘娘也下了帖子,请几位夫人去品茶。老奴……老奴方才去府门口瞧,正瞧见夫人们出来。她们……她们一个个都言笑晏晏的,李夫人还说……还说……”
“说什么!”柳玉容嘶吼道。
“说……说皇后娘娘有经天纬地之才,办女学是功在社稷的大事……还说……还说谁要是拿规矩说事,就是和天下女子为敌……”
“轰——”
柳玉容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桂嬷嬷那几句话,像魔咒一样反复回响。
言笑晏晏……
经天纬地之才……
功在社稷……
与天下女子为敌……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她精心布置的棋局,还没等落下第一颗子,就被对方连人带棋盘,一起掀了。
“噗——”
一口腥甜的液体猛地从喉间涌出,喷洒在明黄色的锦被上,像一朵瞬间绽放的、妖异的红梅。
“夫人!”桂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去扶她。
柳玉容却一把推开她,她不在乎嘴角的血迹,也不在乎脏污的被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理智和算计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
她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呜咽,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最后变成了凄厉的狂笑,在压抑的静心苑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好……好一个苏浅月……好一个功在社稷……”
她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混着嘴角的血,狼狈不堪。
“你以为,赢了这几个蠢妇人,你就赢了吗?”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心口的位置。在那里,藏着她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底牌。
宅斗的游戏,她不玩了。
既然斯文的法子不管用,那就来点不斯文的。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目光穿透墙壁,望向了京城某个阴暗的角落。
“赵承……宁王殿下……”
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是时候,请您的人,出来活动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