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入万丈深渊后,又被一根无形的线,一点一点,艰难地从冰冷的海底向上拉扯。
痛。
最先回归的,是无孔不入的痛楚。
身体像一个被摔碎后又拙劣地黏合起来的瓷器,每一条裂缝都在叫嚣。神魂也因过度透支而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叶染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四周一片死寂。
那片由魔气和血肉构筑的、诡异而华丽的宫殿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de之的,是满目疮痍。大地崩裂,浮陆倾颓,空气中弥漫着能量湮灭后的虚无气息,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之后,另一个更清晰的感知,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重。
而且,很烫。
她低下头,看见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敖烬。
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怀里,那颗总是高傲地扬起的头颅,此刻无力地靠在她的肩窝,墨色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开,几缕被干涸的血迹黏在了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
叶染的身体僵住了。
她抱着他,跪坐在那片狼藉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墨邪已经死了,被她亲手抹去了存在的一切痕迹。这片魔界残域因为失去了她的意志支撑,也停止了崩解的进程,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静默的坟墓。
战斗,结束了。
可她没有感觉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这个动作牵扯到了全身的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紧闭的眼。那双总是盛着三分戏谑、七分霸道的金色竖瞳,此刻被眼睑覆盖,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没有了平日的鲜活与张扬,这张俊美得过分的脸,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脆弱。
叶染的目光,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滑到他的脖颈,再到他血肉模糊的肩膀。
那里的衣料早已破碎,狰狞的伤口翻卷着,虽然不再流血,但残留的、已经凝固的金色血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想起了那道贯穿他身体的黑色魂刺。
也想起了在那之前,他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下的、她自己失控时挥出的致命利爪。
一次。
两次。
这个男人,这个自诩高贵、嘴硬得要死的上古龙族,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毫不犹豫地,用他那堪比神铁的龙躯,为她筑起了一道无法摧毁的屏障。
为什么?
叶染不懂。
在她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生命里,她见过无数生灵。他们或敬她,或畏她,或贪图她的力量,或企图将她踩在脚下。
从未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
明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冷心冷肺、视万物为刍狗的魔头,明知道靠近她就意味着危险与毁灭,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一次又一次,挡在她的身前。
她体内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充盈。
那枚混沌魔核,在彻底抹杀了墨邪这个窃贼之后,终于回归了它真正的主人。它像一颗温顺的心脏,在她的丹田内缓缓搏动,磅礴的混沌魔气如最驯服的臣民,在她四肢百骸间静静流淌。
她恢复了力量。
至少,是恢复了一部分足以让她再次藐视这个世界的力量。
可那又如何?
她低头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男人,感受着他正一点点流逝的生机,那颗刚刚被力量填满的心,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像是冰冷的海水,无声地漫过她的头顶,让她几乎窒息。
她忽然想起,在她失控前,敖烬在她神魂中声嘶力竭地吼过的那句话。
“没有你,这世界多无聊!”
是啊,无聊。
如果这个刚刚让她觉得有那么一点意思的世界,没有了这条又蠢又霸道、还总爱跟她抬杠的龙……那该是何等的,无聊。
无聊到,她或许会再一次,选择亲手毁掉一切。
叶染抱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再收紧,几乎要将他嵌入自己的骨血。
她将脸深深地埋入他的颈窝,那里有他身上独有的、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她自己的、还有他的血腥味,形成一种奇异的、让她感到心安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心跳,透过薄薄的皮肉,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她的脸颊上。
那么慢,那么轻。
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
不要。
这个念头,没有任何缘由地,从她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她活了上万年,第一次,对一个人的生死,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执念。
她一直以为,敖烬是她在这个无聊世界里,找到的最好玩的“玩具”。
可现在她才发现,或许,他不是玩具。
他是她的……同类。
是唯一一个,能看懂她所有疯狂,并愿意陪她一起疯狂的同类。
是她在这个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叶染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他的脸。
她伸出手,指腹轻轻地、温柔地,擦去他唇角那抹已经干涸的、刺目的金色血迹。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敖烬……”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在自言自语。
怀中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静静地沉睡着,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叶染看着他,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很淡,褪去了所有的疯狂与乖张,只剩下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软的情绪。
她俯下身,将唇凑到他的耳边。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冰冷的耳廓。
“我好像……”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得只剩下心跳声的残域里。
“……喜欢你了。”
不是好像。
是确定。
但她不想承认。
承认这种陌生的、不受掌控的情绪,比承认自己输了还让她感到不安。
所以,只能是“好像”。
话音落下,世界依旧一片死寂。
叶染静静地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心中那股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说出那句话后,竟奇迹般地平复了许多。
就这样吧。
就算他听不见,也没关系。
她这么想着,准备起身,想办法探查一下他具体的伤势。
然而,就在她准备动弹的瞬间,一只滚烫的、布满伤痕的大手,忽然从她的背后传来一股力道,将她那颗准备抬起的头,重新,按回了他的胸膛。
紧接着,一个虚弱到极致,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的、沙哑的声音,在她的头顶,缓缓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