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好事,合着都该紧着你们这十几户是吧?”
“你们自己拍着胸脯问问,这对那些信任集体,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社员,公平吗?啊?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吗?这世上要是有这样的道理,老子王友源第一个不答应。”
王友源这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厉声呵斥,像数九寒天里一桶掺着冰碴子的冷水,从李铁柱等人头顶直浇到脚后跟,让他们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瞬间从那种胡搅蛮缠的狂热中清醒了过来。
几个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是啊,这要求,仔细想想,确实是太不讲理,太他妈不是人了。
王友源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眼前这十几张写满了挣扎,算计和惶恐的脸,知道今天必须快刀斩乱麻,有个最终的了断。
他强行压下怒火,重新坐了下来,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雪前的天空,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划下了道道:
“都给我听好了。我现在就给你们立下最后的章程。”
“第一,自留地,按你们闹腾的要求,还给你们各家自己经营。这是你们选的。”
“第二,看在你们户籍还在西河屯,还算公社社员的份上,集体出工,可以安排你们参加,给你们一条挣工分的活路。”
“但是。”他语气陡然加重,目光锐利如鹰隼,“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你们这十几户,参加集体劳动所挣的每一个工分,到了年底核算分配的时候,只能按全体社员平均工分值的八成来计算。”
“听明白没有?也就是说,同样是在地里流一天汗,交了地的社员记十分工,你们……”
王友源的手指再次点过他们。
“只能记八分。而且,集体土地以后所有的产出、所有的盈余分红、所有的福利待遇,是吃肉还是喝汤,都跟你们这十几户,再无半点瓜葛。”
“这就是代价。这就是你们既想要地,又想把脑袋伸进集体锅里捞好处的条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答应,现在就给我在这协议上签字,按手印。从此两清。”
“不答应……”
王友源猛地抬手,指向会议室那扇透着寒风的门。
“门在那边,给老子滚蛋。自己选的路,自己摸黑走回去。谁要是再敢聚集闹事,破坏集体生产和安定团结,就别怪我王友源上报公社,按破坏分子严肃处理。”
“绝不容情!”
这最终的条件,像一块被冻得无比坚硬,棱角分明的巨石,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了李铁柱等十几人的面前,砸得他们头晕眼花,心胆俱颤。
地,算是保住了,可这工分凭空被砍去了两成,年底的分红也彻底没了指望……
这代价,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会议室里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死寂,更加压抑的沉默。
炉子里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着,试图驱散寒意,却丝毫温暖不了这凝固僵冷的气氛。
那十几个西河屯村民,像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原地,脸上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心痛那两成工分的,有庆幸保住了地的,有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恐惧的,更有深陷于巨大纠结和挣扎中的。
他们互相看着,眼神剧烈地碰撞、交流着,却没人敢先开口。
王友源瞥了一眼窗外,日头已经明显西斜。
他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给你们最后二十分钟,自己关起门来商量。天马上就要黑透了,这几十里山路,积雪未化,沟坎纵横,听说最近还有狼群下山觅食……到时候出了啥事,可别怪公社没提醒你们。”
这句明显带着威胁和最后通牒意味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李铁柱等人身上。
他们浑身一激灵,再也顾不得许多,立刻像受惊的麻雀一样,“呼啦”一下围拢到会议室最远的角落,脑袋紧紧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开始了激烈无比、关乎各自未来命运的内部争论。
声音压抑而急促,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八……八成?这也太狠了,直接砍掉两成啊。”一个村民捶着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
“不答应又能咋整?真闹僵了,地也要不回来,工分也彻底没戏,那才叫鸡飞蛋打,亏到姥姥家了。”另一个相对理智的村民反驳道,声音带着无奈。
“可……可这字一签,手印一按,以后集体真要发达了,年底哗哗分钱分粮,咱们可就只能干瞪眼,肠子都得悔青喽。”
这是对集体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者说对失去潜在利益感到极度恐惧的。
“发达?我看悬乎。别听他们吹得天花乱坠。到时候集体搞砸了,欠一屁股债,咱们守着自个儿的地,好歹饿不死。这才是最实在的。”这是典型的悲观论调,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对对对。老话说得好,爹有娘有,不如自个儿有。老婆有还得伸伸手呢。地在自己手里,心里才不慌。工分少两成就少两成吧,总比一点没有强。”这是自我安慰,试图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铁柱哥。你拿个准主意吧。咱们都跟着你走到这一步了。你说签,咱就签。你说不签,咱就跟你一起扛到底。”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李铁柱。
等待他这个“带头人”做最后的决断。
李铁柱眉头拧成了一个巨大的死疙瘩,黝黑的脸上肌肉紧绷,心里像是开了锅的滚水,翻腾得厉害。
他既万分舍不得那即将失去的两成工分和未来的分红,那感觉像是在割他的肉。
又无比恐惧真的彻底失去土地,那会让他像无根的浮萍,夜不能寐。
两种情绪疯狂撕扯着他。
最终,对失去土地那种深入骨髓的,近乎本能的恐惧,还是彻底压倒了对未来集体收益那渺茫而不确定的期待。
他猛地一跺脚,似乎要将所有的犹豫和后悔都踩进地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签!他娘的,签了!”
“先把自留地保住再说,工分八成就八成。有,总比没有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